梦里她在深海里,但不是之前的深海设施,是一个更温暖的地方——像是海底的洞穴,但洞壁发着柔和的生物光,有各种奇异的深海植物缓慢摇曳。洞穴中央,坐着一个人。
是照片里那个安静的小女孩,长大了,变成了穿白大褂的女人,但眼神比照片里更疲惫,更苍老。她坐在一块发光的石头上,看着林深。
“深海设施是我最后的作品,也是我的囚笼。”女人开口,声音直接在林深意识里响起,温和但疏离,“七十三号——我弟弟,或者说是堂弟,血缘上的亲人——是我犯下的最大的罪。我用他做了二十年实验,把他变成了容器,又把他变成了花园。”
“为什么?”林深在梦中问。
“因为我相信过。”女人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有很多细小的疤痕,像是实验留下的,“相信记忆可以被优化,可以被标准化,可以让人更‘高效’、更‘幸福’。委员会给了我资源和权力,我像吸毒一样沉迷于那种‘造物主’的感觉——修剪记忆,植入情绪,创造‘完美’的人类模板。”
她停顿,声音低下去:“直到我发现,他们想要的不是‘优化’,是‘控制’。而我已经走得太远,回头看到自己做过的事,恶心得想吐。但我停不下来,因为停下就意味着承认自己错了,承认自己毁了那么多人,包括自己的亲人。”
“所以你把自己也关进了深海。”
“陪着他。”女人点头,“算是赎罪,或者自我惩罚。委员会倒台时,所有人都撤了,我没走。我想死在那里,和他一起。但……”她苦笑,“死不了。身体被改造过,有自动维持系统。所以我只能活着,守着,看着监控屏幕上的生命体征曲线,一天天,一年年。”
“现在他死了。”
“他解脱了。”女人轻声说,“我替他高兴。那团种子是他最后的作品,也是他留给我——或者说,留给世界——的道歉。那些被我们判定为‘无用’的记忆,恰恰是人性最真实的部分。”
梦中的洞穴开始模糊,女人的身影渐渐透明。
“姐姐,”林深叫她,“红姐的女儿在这里。倒悬屋还在。”
女人的身影凝实了一瞬,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亮起来。
“我知道。”她说,“我一直看着。看着倒悬屋重生,看着记忆之卵苏醒,看着你们去深海,看着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你要回来吗?”
沉默了很久。洞穴的光暗下去,又亮起来。
“还不行。”女人说,“我身上有太多委员会的‘印记’——追踪器,记忆锁,还有他们植入的服从程序。如果我回去,会暴露倒悬屋的位置,也会带来危险。”
“那你在哪里?”
“在移动。”女人说,“深海很大,有很多废弃的设施,很多委员会没来得及销毁的‘遗产’。我在清理,在销毁,在阻止那些东西落入不该落入的人手里。陆明远的基金会……只是冰山一角。委员会倒了,但记忆贵族还在,他们想要那些技术,想要继续控制。”
洞穴开始崩塌,光点飞散。
“告诉小雅的女儿,”女人的声音变得遥远,“种子需要被种在更多地方。不止倒悬屋,要在每个试点,在每个愿意守护真实的地方。让那些被抛弃的记忆生根发芽,长成一片森林。那样的话……控制就失去了土壤。”
“那你呢?”
“等我清理完了,等身上的‘印记’失效了……”女人最后的身影在光中微笑,那笑容竟然有点像红姐,“也许我会回去,看看妹妹守护过的地方。告诉她……姐错了,姐回来了。”
梦境彻底消散。
林深醒来,天还没亮。窗外有极微弱的光,是黎明前最深的蓝。她坐起来,手心都是汗。
她下床,走到供桌前。两枚纽扣并排放着,在黑暗中静静发光。新纽扣的光似乎亮了一点,也更温和了。
后院,海草包裹着照片,叶片轻轻颤动,像在呼吸。
林深走到后院,蹲下身。海草感觉到她,一根叶片伸过来,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温的,像人的体温。
“她收到了。”林深轻声说。
海草的光温柔地亮了一瞬。
天渐渐亮了。第一缕晨光照进后院,照在海草上,照在包裹着的照片上。黑白照片在光里泛着柔和的黄,像被岁月打磨过的琥珀。
林深站起身,看着老街渐渐苏醒。早点铺升起蒸汽,送奶工的电动车驶过,晨跑的人喘着气跑过去。
普通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而今天要做的事,她心里清楚了:把记忆种子分一部分给七个试点,让它们在更多的土壤里生根。继续守护倒悬屋,等那个也许有一天会回来的姐姐。还有——应对那些还在暗处觊觎的记忆贵族。
她回到大堂。小穗已经起床了,在擦柜台。苏芮在厨房,粥香飘出来。
“早。”林深说。
“早。”小穗回头笑,“今天有什么安排?”
“很多。”林深也笑了,“但先吃饭。”
她走向厨房。身后,供桌上的两枚纽扣,在晨光中安静地依偎着,像分离多年的姐妹,终于以这种方式,重新靠在了一起。
而记忆种子,在菌丝编织的网络中,缓缓旋转,发出温润的光。
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倒悬屋的胸膛里,安稳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