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老街醒了。
不是那种喧闹的苏醒,是带着试探的小心翼翼。刘奶奶拉开卷帘门的声音格外轻,张老师扫院子的动作格外慢,连卖豆腐脑的老王推车经过时,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动静都刻意放轻了。整条街像刚从一场大病里缓过来的人,每动一下都要确认自己还疼不疼。
林深和红英抱着那个油布包裹从西头走回来时,晨光正斜斜地切过屋檐,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街坊们从窗户里、门缝里看见他们,没人问,只是默默点头。那种点头里包含着很多东西:信任,担忧,还有“需要我们做什么就开口”的沉默承诺。
回到张老师家时,客厅里的老人们大多已经醒了。陈秀兰煮了一大锅白粥,就着昨晚剩的腌萝卜,大家安静地吃早饭。没有人提夜里的事,但空气里飘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像暴雨前低垂的云。
小穗从防空洞上来了,眼圈发黑,但眼睛亮得吓人。她看见林深手里的包裹,什么也没问,只是接过,小心地放在桌上。
“苏姨呢?”林深问。
“在下面守着刘爷爷。”小穗轻声说,“苏姨让我告诉你:别急着决定。有些决定做了就回不了头了,得想清楚自己能不能走到头。”
这是苏芮式的提醒:不是阻止,是让你确认决心。
林深点点头,在桌旁坐下。他打开包裹,拿出木盒、信,还有那张“护童册补遗”的纸。老人们放下碗筷,围拢过来。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正好照在那些木牌上。几十块小木牌,每块都刻着一个名字,那些名字在光里像有了生命,仿佛随时会从木牌里走出来,重新变成活蹦乱跳的孩子。
“吴守义……”刘奶奶拿起一块木牌,手指颤抖地抚过上面的字迹,“我嫁到老街那年,他还是个壮年人。整天背着手在街上转,谁家孩子病了,他比人家亲爹还急。后来他儿子出息了,要接他去城里享福,他死活不去,说‘我得守着这条街’。”
她抬头,眼眶发红:“原来他一直守到了最后。”
张老师展开那封信,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出声。读到“老街之魂,在童”时,他停顿了很久,像被这句话的重量压住了喉咙。
读完信,客厅里沉默了很久。只有远处传来的鸟鸣,和锅里白粥咕嘟的声音。
“所以现在,”李哥最先打破沉默,“我们得算那个数?老街现在还有多少个孩子?”
问题很简单,答案却不简单。
什么是孩子?十八岁以下?还是只要在父母眼里永远是孩子的都算?那些意识破碎但身体还活着的人呢?那些已经离开老街但在别处生活的人呢?
“吴老信里说‘老街现存孩童数’。”红英指着那行字,“他写这封信是1986年,那时候老街的孩子,现在最小的也三十多岁了。他指的‘现存’,应该是写信时还在老街的孩子。”
“但陈聿留密钥是最近的事。”林深说,“她说的‘老街所有孩子的生日’,应该包括了那些孩子长大后的后代。而且……”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而且可能还包括了那些‘新来的孩子’。”
所有人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倒悬屋收留的那些意识碎片。那些破碎的记忆里,有很多是属于孩子的——某个七岁生日的蛋糕,某次小学运动会的冲刺,某年冬天堆的第一个雪人。这些记忆虽然脱离了原来的身体,但它们还在,还在菌丝网络里闪烁,还在等待被完整地记起。
那么,它们算孩子吗?
“得有个标准。”张老师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否则算出来的数字没有意义,当不了密钥。”
陈秀兰突然开口:“我觉得……孩子不是按年龄算的。”她声音很轻,像怕吵醒什么,“我照顾阿青这些年,有时候他睡着的样子,还像我们刚结婚时那样。那时候他也是个孩子,会为了看场电影高兴好几天,会因为我给他织了条围巾就得意地到处炫耀。”
她顿了顿,眼泪掉下来:“所以在我这儿,阿青永远是个孩子。哪怕他老了,糊涂了,躺在那儿动不了了,他也是我的孩子。”
这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了。晨光在客厅里移动,从桌面移到墙上,照亮了墙上的老照片——那些已经泛黄的笑脸。
“那就按‘被当作孩子守护的人’来算。”红英说,“不管年龄,不管在哪儿,只要还有人把他们当孩子一样记着、护着,就算。”
这个标准很主观,但也许正因为主观,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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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普查开始了。
没有表格,没有问卷,只有口耳相传。刘奶奶搬了把椅子坐在自家门口,纳着鞋底,跟路过的每个老街坊聊天:
“他婶,你家小孙子在南京读大学对吧?生日是几月几来着?”
“王大哥,听说你闺女去年添了个外孙女?啥时候生的?名字取了没?”
“赵姨,你那个在深圳的侄子,过年回不回来?他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糖饼……”
问题很家常,回答也很家常。没有人怀疑什么,只当是老街老太太又在收集“谁家孩子有出息”的谈资。但刘奶奶手里有个小本子,每问出一个生日、一个名字,她就在本子上记一笔——用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符号。
另一边,张老师在整理学校的学生档案。虽然是周末,但他以“整理校友录”的名义回了学校。档案室里灰尘飞扬,阳光从高窗射进来,照出空气中漂浮的无数细小颗粒。他翻开那些已经泛黄的花名册,从1950年建校开始,一年一年往下翻。
有些名字后面备注了“已故”,有些写了“迁出”,还有些只留下一个名字,后面什么都没有,像断了线的风筝。张老师把每个名字都抄下来,包括那些备注——他觉得,吴守义说的“现存”,可能也包括这些活在别人记忆里的名字。
李哥的任务更特殊:他骑着自行车,把老街所有还在营业的店铺都跑了一遍。不是买东西,是“看”:看每家店里有没有孩子的照片贴在墙上,看店主接电话时会不会提到“我家那小子”,看那些送货的、修水电的、送快递的年轻人里,有没有老街出去的孩子。
他假装闲聊:“张老板,你这店里新招的小伙计挺精神啊,谁家孩子?”
“哦,东街老陈的外孙,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先在这儿干着。”
“哪天生日啊?看着面善,说不定跟我儿子一天生的。”
“八月初六,属马的……”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通过老街那套原始的暗号系统汇总:张老师在阳台晾出三件不同颜色的衣服,代表“学校档案整理完毕”;李哥在街口修车摊多待了半小时,代表“商铺信息收集完成”;刘奶奶在门口多摆了两盆花,代表“街坊口述记录完毕”。
而在防空洞里,另一项工作也在同步进行。
小穗连接着菌丝网络,调出所有意识碎片的档案。她和苏芮一起,一个碎片一个碎片地“看”——不是用眼睛,是用共鸣去感受那些碎片里保存的记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