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没心情再和他斗嘴,憋着气望向他手指的方向。西边的天空泛着一些橙红色,乍一看,像是大赛组织者把时钟拨快了,强行让白天早结束。但对应的月亮并未出现,也就是这并不是夜晚来临,而是在暗示其他某种符号,或者只是赛场设计而已。
但这看起来的确不是普通的晚霞,它看上去分外诡异,云层翻卷,变幻诡谲,上层呈现灰白色,在下层橙红色的云浪中投下动荡的阴影。形状时而像溃散的兵阵,时而又汇聚成堡垒,继而凝成嘶吼的人脸,仿佛在穹顶上演着千军万马的战争。
霎那间,不详的预感跟着扑面而来的带着燥热味道的空气,包裹住了我的全身。我想张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作为职业贡品,被诡异的天象吓到未免也太可笑,像疑神疑鬼的蠢货。其他人默默注视着火烧一般的天际,先后移开了目光。我们就在这不详的预兆中出发了,沿着伸进草原的那条河水。
一路上没有人先讲话,连风声也没有,只有我们鞋底碾碎土块的响动、衣料摩擦的窸窣闷声。导师强调过,观众不喜欢看这种四人赶路,他们想看我们杀人,哪怕聊天、示威、讲起自己在贡品学校的表现都行,但我实在不想开口。诡异的天象、矛盾的队友、沉闷的氛围,都让我的心情糟糕透顶。开场前那些胜利的雄心壮志似乎随着时间流逝被消磨了,现在我只想破罐子破摔:大不了在观众厌倦下,我们只能内部厮杀,但那也没什么,我对自己的实力有自信,尤其是面对拉弥亚这种人,堂堂正正地对打反而更让我安心。
我已经神游天外,根本没在寻找伪装在草地或潜藏在灌丛里的贡品,而是专心思索该如何在与盟友们的搏杀里占上风。但我没想到的是,这时是拉弥亚先打破沉默,她向其他两人抛出问题,问昨天宙斯之角各自印象最深的表现。这话题问得实在僵硬,连尤米尔冈特也看出她是在刻意找话题,回答得很不友好。我倒是知道她的目的——向等职业贡品创造血腥场面已经不耐烦的观众赔罪,找点话题给他们讲讲,但我心里堵着气,心想既然她之前宁可自己掉价也要拉我下水,那我也不会配合她的。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我忽然觉得裸露在外面的手指被什么东西刮得刺疼,甚至衣料薄一点的胳膊也痛感明显。低头一看,手指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好几道红肿划痕,而刚进入草原时两旁柔软的苇草和正常的青绿色灌木也变成了深色的、长着倒刺的荆棘。
该死,它们是什么时候变的,不会有毒吧?
拉弥亚察觉了我的动作,也抬起一条胳膊去看,并发出抽气声。紧接着,两个男孩也陆续发觉了异常,他们的手臂和胳膊上也满是伤痕。
伤不过是红肿和划破皮,和残酷的贡品学校训练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景物变化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们面面相觑了片刻,但还是把卷起的外套袖子放下来,护着手指继续前行,只有尤米尔冈特重重跺了几下脚以示不满。
又过了五分钟,荆棘重新被色泽较浅的灌木和高草占领,仿佛刚才的疼痛只是幻觉。我也调整好了情绪,重新把精力集中在寻找藏匿的贡品上,用手里的短刀戳弄旁边每一处可疑的地方。我相当确信塞西莉不会伪装术,更不会藏在草原里,所以搜寻的时候异常认真。我们一路沿着溪流,从草原绕回林草交界带,回到森林边缘,正当我第不知道多少次用刀拨开一丛灌木的时候,埃米里昂忽然尖叫起来。
“那是什么——呃啊!”
我连忙扭头,埃米里昂已经跳了起来,他手里的剑向前劈去,几根树枝被削下掉在地上,而夹在其中的一条长长的、黑色的条形活物则趁机迅速窜进了树丛中,我甚至差点没看清它的影子。
这又是什么东西?
紧接着,好像是在一瞬间之内,窸窸窣窣的响声把我们包围了。蛇,全都是蛇,至少有几十条,黑色的、带花纹的蛇,从低处的小路上、高的低的树枝上,扭曲着身子,冲我们扭过来——
这已经不是一把飞刀能解决的问题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掉头就跑。事实上,我们也真的这么做了,我控制全身肌肉让自己不发出尖叫,把每一份力量都用到肢体的动作上,逃跑,再逃跑。
绕开蛇群和荆棘,我们终于跑到了一小块林中空地上。周围的枝条寂然无声,蛇没有继续追赶,我们才能喘口气。
“那——那——那些是什么?”埃米里昂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又惊又怒。二区二人脸色同样难看,我见气氛要冷场,只能开口回答:“如你所见,是蛇。”
竞技场里居然有蛇。我不知道它们有没有毒,但我知道被他们缠上绝对不会好过的。我祖父的姐姐曾是第十届饥饿游戏九区的导师,她留下的手稿里详细记录了那一届最后的贡品是如何被毒蛇群吞没而死的。后续的饥饿游戏一直保持着将蛇作为竞技场机制一部分的习惯,至少在学校《饥饿游戏史》的课程上,我印象深刻的因蛇而死的贡品不少于五位。
尤米尔冈特抬头,粗声粗气地斥责了我们几句,大意是说,我们因为一群蛇就狼狈逃窜,也太离谱、太丢脸了。埃米里昂按照导师要求刻意扯出的礼节性微笑早已消失殆尽,他听着尤米尔冈特的指责,紧紧抿着嘴直到边缘泛白,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扯掉了伪装,反过来开始责骂对方,用词相当不好听,比如什么“蠢”“笨”之类,连我心里都咯噔一声,几分同学之谊迫使我伸手拉住他的胳膊,示意他别再说了。但我还是晚了一步,饥饿游戏胜利者的儿子是不会容忍这种“侮辱”的,他的方下巴一瞬间肌肉抽动,像野兽般低吼了一声,举起沙包般的拳头就冲过来——
——“别打了,那边有动静。”这是拉弥亚对两个男孩的警示,语气里带着几分谁都听得出的轻蔑。
真是可笑,我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会发自内心地感谢拉弥亚。虽然两个男贡品两败俱伤是好事,但就我刚才的规划而言,宁可他们先除掉拉弥亚,像狼一样狡诈的她才是最大的威胁,所以男孩们暂时还不能死。
拉弥亚手指的方向是丛林深处,我们就是在那里杀死了温斯特。
四只巨大的山羊——或许它们不能被形容是山羊,但我不知道它们该怎么被形容了——正冲着我们跑过来。
我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同时把腰间的短刀也拔了出来。这怪物实在太大,我担心它脂肪和肌肉层太厚,无法直接刺穿它的喉咙,所以趁着它冲来时向旁边一闪,用短刀划伤了它碗口粗的蹄子,抓住巨羊颤抖嚎叫的机会,跳到角度合适的位置,用长刀砍断了它的两只前蹄。鲜血迸流,怪物发出更痛苦的吼声,挣扎着向我冲过来,但失去了前蹄的它现在只能挪动,庞大的身躯像断电的货车厢一样笨重不堪。我顺利地两刀齐施,短刀插进眼睛,长刀砍在下脖颈上,刀刃划开了它的颈动脉,它很快就倒在那里不动了。真可惜我带出来的是长刀而不是长矛,否则早就用矛把它的喉咙刺穿了,根本不用这么费事。
我把两把刀从伤口处拔出来,回过身去,其他三人也都杀死了巨羊。埃米里昂用的是最顺手的矛,现在已经一脸严肃地擦着脸上的血了;拉弥亚也是一长一短两把刀,滑稽的是,她面前那只死羊眼睛里也插着短刀,方法和我一模一样;而最血腥的莫过于尤米尔冈特,他好像跳上羊背,先把它的眼珠掏出来,趁它发狂,活活把羊头锤烂了。我们用了三种不同的套路,但应该都在十五秒内解决了巨羊。
好吧,但愿这能弥补我们不仅杀人少,还被蛇追着满场跑的窘态,让观众看得开心,好多投放点赞助。
“活见鬼。”尤弥尔冈特阴郁地把两拳上的血擦到羊毛上,“又是蛇又是羊,这是在动物园吗?”
我总觉得,比起变种狗,变种追踪蜂这些一看就是用来杀人的动物,这些羊杀起来并不太费事。它更像是某种“警告”,或许前面并没有主动攻击我们的蛇也在这个范畴。我又想起了出发前那红云密布的西边天际,虽然自认为胆子足够大,但还是有莫名的不寒而栗感,像纸划破手一样划破心脏的防线,没怎么流血但留下揪心的钝痛。
我们杀了一堆动物,真正的黄昏也已经来临,打算先回宙斯之角休息,晚上再出来杀人。一整天的奇怪遭遇比血腥搏杀还让我疲惫,我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梦见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奔走在七区的政府林里,呼唤着塞西莉,但一直得不到她的回答。我浑身变得燥热,越来越绝望的喊声消失在遮天蔽日的林冠里,它们逐渐从墨绿色变成黄色、黄色变成橙色、然后是红色,散发出可怖的、红与金色交织在一起的,仿佛来自于地狱的光泽,在我眼中冲天而起——
着火了。
我猛然从梦中醒来,周围的一切被热浪炙烤得发烫,烧焦的气味直冲鼻孔和大脑,提醒着我这里不是七区库伦家的小木屋,是饥饿游戏的竞技场,说得更准确些,是饥饿游戏正在着火的竞技场。
我们虽然也上过几节防火演习课,但这和真实的火比起来简直是两模两样。火无情地灼烧着任何植物,发出噼啪的响声,像啮齿动物在啃噬树皮。我们在宙斯之角搭起来的帐篷也被映得通红,跳动的红色光影如同魔鬼在地狱的舞动。
大火是从森林的方向窜过来的,已经吞没了小半个中央广场,距离我们的宙斯之角不过十几米之遥。苇草简直是特级助燃剂,火势在它的助力下摧枯拉朽,如果不是第一天埃米里昂和拉弥亚坚持把高苇草全都割掉,现在我们可能已经被烧死了。
好吧,他俩歪打正着,至少做对了一件事。
我们连叫都叫不出来,本能地四散奔逃。我隐约听见尤弥尔冈特野兽般的嘶吼,但根本看不清他人在哪里。我想喊埃米里昂一起,但只要张开嘴,焦糊味的浓烟就直冲进嗓子里,窒息到无法说话。
周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眼睛疼得根本睁不开,天幕更是全都被黑烟笼罩,看不清任何方位,我只能凭着记忆和求生本能,屏住呼吸往那条通往草原的溪流的方向闯。似乎有炮声在不远处响起,也可能是宙斯之角的什么物资爆炸的声音,但我分辨不出,也不想费心力去分辨了。全身的肾上腺素都在此刻汇聚,白天的什么红云、荆棘、蛇、巨山羊的暗示也好,不好相处的盟友带来的摩擦也好,统统都被忘掉了,我只知道一点:我要活着。
大约跑了五分钟,或者说是五年,我忽然一脚踏空,右脚踩进了一个较低的、不同于草坪坚实质感的地方——是水,是水!不会有错,这就是那条溪流,上天保佑,小溪还在,它的水没有被抽干,我继续猛跨两步到水里,水位正好到小腿,我不时弯下腰,胡乱舀起水泼在脸上和胸口,一边沿着溪水,背对着大火的方向跑着。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红肿的眼睛逐渐恢复了正常视力,天上的黑烟减少到消失,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淡,我的体力也终于透支,终于直接倒在湿润的溪畔鹅卵石上,拼尽力气扭头望去。远处的宙斯之角和森林已化作火海,但火势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弱,火苗越来越低,直到宙斯之角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来,明火彻底熄灭。
得救了。我沉浸在死里逃生的震撼中久久不能回神,身体一下子缺乏支撑,整个人歪着坐进了小溪里,凉丝丝的水瞬间浸透了我的下半身,但此刻犹如甘泉般鲜冽。那些被烧坏的皮肤都失去了知觉,尤其是右手臂,被烧得皮开肉绽,在凉水浸泡下疼得直冲脑髓,但我丝毫不以为意。
还好我活下来了。我要活着,我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