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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后土司命 > 绣文吏

绣文吏(1 / 1)

 淡青的天底下,黄沙像一条被拉长的旧布,把沅水的潮声隔在极远处。我袖着手,胸口那粒青火贴骨跳,把夜气烘得温温的。风来,吹不动衣角,只把铜镜的裂痕吹得“嘶嘶”作响,像有人用指甲刮火漆。

镜里先是一线白光,继而浮出腊月初九的白河镇后巷。夜已三更,绣坊的灯却还亮。苏湄俯身绷架,指尖挑金线,补最后一瓣榴花。花蕊里暗藏一个“书”字,那是我父闫敬之托她绣的新帕,准备腊月廿三给我做生辰礼。

绣完最后一针,她吹灯,却听见巷口有人拍门。门外站着盐栈老板朱鹤堂,袖口鼓鼓,揣着一包银元。朱鹤堂身后,是她娘舅,手里攥一张卖身契:“湄丫头,娘的病再拖不得,你……”

朱鹤堂原欲纳我为第五房,图我识字会算,可替他管账聚财。我腊月初八缢死,空缺出的“第五房”名分急填。保长算盘一响,便把债摊到苏家:“闫家丫头死了,捐银缺三十块,苏家顶上!”

父母双亡,投奔外祖,然而天总不遂人愿,苏家寡母病卧,绣坊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三十块大洋,抵得上绣娘三年辛苦。苏湄抬头,看见舅父眼里血丝,像绣绷上未擦净的朱砂。她点头,在契上按了手印。那夜风冷,帕角“书”字未干,被吹得微微发皱。

腊月初九傍晚,绣阁改作囚房。朱鹤堂端坐,拨珍珠算盘:“年长三岁,命格更稳。”婆婆朱周氏冷笑:“聚财先聚命,不听话就拿火收。”

腊月初十酉时,朱家门楼高挂“冲喜聚财”红幡。

轿帘掀开,没有迎亲婆,没有孩童撒谷,只有管家低声催:“亥时正必入房,漏财不得。”苏湄被两名栈丁架进内院,凤冠歪斜,手里空空。

腊月十一卯时,朱家账房报“昨夜漏收盐税三十两”,朱鹤堂大怒:“新妇带煞!”

辰时,婆婆按住她的手,熨斗烙背,“滋”一声青烟,肉香混着焦糊,显一个“顺”字。苏湄十九岁,十指惯拿绣针,如今被麻绳勒出血沟。

酉时,朱鹤堂醉归,扯她头发往床沿撞,瓷枕碎成三瓣,竹条抽断三根,血沿脚踝滴在青砖,欲再行凶,苏湄摸索枕侧编织篮,攥剪自卫,剪尖只划破他右臂,血溅帐顶。朱鹤堂痛极,反手夺剪,却失足跌向桌角,额裂而亡。

亥时,桐油泼帐,婆母鬼哭狼嚎声中火起,门闩加三道。朱府家丁隔窗喊:“克财克命!烧个干净,省得官府验尸!”

火光里,她最后一声喊的是我名字:“阿书——”

我仿佛立在火场废墟,胸口青火“噗”地一暗,像替我负疚。

镇公所次日匆忙结案:“绣娘苏氏,新婚弑夫,羞愧自焚。”八字贴榜,三日无人敢议。乱坟岗上,草席未掩,焦指尚蜷,绣帕未能随她入土,她连一缕旧念也抓不住。

镜光收拢,像合上一本血账。我胸口火头“噗”地高了一寸,烫得我回过神来——原来这冤只我的死晚了三日。我先走一步,她后脚跟上,黄泉路上竟未碰面。

同一场婚事,同一口刀。我指尖颤栗,若我未死,这口刀原该落在我身上。如今却要我来为她翻案,胸口青火忽紫,像把悔意烧成针。

铜镜嗡鸣,吐出一枚铜针,针鼻凝着霜。我捏针在手,血珠从指尖滚落,镜背裂痕里便生出一道金线,牵我出了黄沙路,一脚踏在白河镇后巷,正是苏湄旧宅。

夜已三更,宅门上锁,院内灯火犹明。朱周氏正拨算盘,算珠噼啪,像替亡子敲丧钟。一边念:“恶妇弑夫,死有余辜,保我朱家富贵。”

我把铜镜往灵案上一扣,“当”一声,镜光倒悬,映出真相,熨斗、竹条、剪刀、血泊、火舌。

镜缘浮出幽府判文,金字滴血:“苏湄,年十九,白河镇绣娘。被卖为妾,受虐,自卫失手,反遭污弑,被焚。朱家折寿三十载,族谱除名;镇志更录,昭雪正名;阳世刻碑,书真事于通衢。”

判文一出,灵堂风起,白幡倒卷。朱周氏膝下账簿旋成火蛇,扑向她袖口,惊呼未出口,衣角已燃,火苗舔上她常年拨算盘的手——指节爆裂,如碎珠。

院外,朱家盐仓轰然倒塌,卤水四溅,盐块化黑水,冲走门前石狮。镇民惊醒,奔走相告:“朱家遭天火!”

火光中,一面新碑自地升起,若隐若现,碑面空无一字,只待真相落笔。

金线收回,镜光再闪,将我牵回黄沙深处。风止处,苏湄的身影自雾里缓缓凝出:旧蓝布衫,颈后灼痕已化作浅粉。她怔怔望我,嘴唇微颤,似不敢认。我抬手,从怀里取出那方新帕,帕角“书”字仍带旧日血迹。

“姐姐,帕在我这,你的冤,我讨回来了。”

我牵苏湄之魂直入幽府。无字碑前,青衣女人执笔,镜背裂痕里浮出一行幽府篆文:“苏湄,入织录司,掌补阳世方志缺页。”金线倏地凝为一枚铜印,落在她掌心,印文“织录”。凡阳世再有删女名、灭女功者,她皆可补。

苏湄双手捧印,朝我深深一礼,泪雾无声,化作蓝烟,随印而去。最后一缕消散,碑面涌出柔白绢光,化作青虹,穿幽府穹顶,落入阳世《白河镇志》卷二十,列传第三,题曰《苏湄传》。

次日黎明,白河镇口原“节妇牌坊”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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