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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命者(1 / 1)

 我行过一重山,又行过一重山,松风把土腥气吹到我脸上,像一条湿帕子,替我把人间泪先擦了一遍。日头偏西,只见一条淡青天色,静得连自己的心跳也嫌粗鲁。

土殿就蹲在山坳,无瓦无檐,只一圈黄土墙,墙头爬了枯藤,藤上挂着仿似去年未落的豆荚。门是乌木的,门环生了铜绿,我伸手欲叩,门却自开,仿佛早知我要来。

殿中无灯,却自明。四壁空荡,惟有正中一碑,碑面光滑,空无一字,只边角缺了一角,缺口里积着白沙。沙上脚印细如豆,像刚有个孩子踮脚走过去。风吹不动沙,亦吹不动我衣角,这里的风只吹魂。

“闫书。”

声音从碑后绕来,清而凉,像井底水。我循声过去,见一青衣女人,衣色褪得似水波。她递我一面铜镜,镜背一道裂痕,深得发黑,却从中漏出一点金线,像旧伤里还藏着日头。

我低头,镜里先是一片昏黄,继而显出我十六岁的脸,颈上缢痕青紫。我这才记起自己已死。

死时并不觉苦,只觉绳子勒住脖颈那一瞬,父在班房里咳了一声,我便把命替他抵了公债。

镜里景象忽转,湘西白河镇,腊月廿三,我生在镇尾沅水边。父闫敬之是镇上唯一的塾师,娘早逝,父便既当爹又当娘。

我五岁那年,父在破祠堂开蒙馆,收十二个孩子,束脩每人一斗糙米。冬日无火,父把旧书撕了,一页页塞进我袖里取暖。我十岁那年,绣娘苏氏赠我一帕,帕角绣一小小“书”字,我拿回灯下看,针脚比父的蝇头小楷还细。

民国十六年,大旱,兵过,保长派“乐捐”。父的蒙馆被征作伤兵棚,十二个孩子散了。保长推门进来,身后盐栈老板袖里藏契。父躬身赔笑,说拿不出。保长把腰间盒子炮往桌上一拍:“拿不出?那就拿人。”原本要的是我去做盐商第五房。父不肯,被锁进班房。

那夜,我抱绣娘素帕,站在祠堂梁下,绳子是晾衣的麻绳,我踩上板凳前,听见父在隔壁咳了一声,像咳出一生的愧疚。我把帕子塞进怀里,心里竟平静——我这一死,父的债便清了。

身子轻得像一张纸,飘到土殿。

青衣女人把铜镜递我,镜背裂痕里渗出微光,照出我生前所有细节:父在班房墙角刻的“书儿平安”、绣娘帕角那枚“书”字、盐栈老板手里算盘珠子噼啪……像有人替我誊抄了一本小史,字字确凿,句句带血。

“闫书,白河镇塾师闫敬之独女,生于民国元年腊月廿三,死于民国十六年腊月初八,年十六。死因:代父偿债,兼抵公债。”

青衣女人声音平平,却像在替我念碑文。我心口一热,原来我的死也被记账,只是不知该算在谁头上。她左手小指微微翘起,替我扶正一缕鬓发——那手势我分明见过。

七岁那年,我染痘高热,父抱我去观音庵求符,殿里有个带发修行的姑子替我擦额,腕上一粒朱砂痣恰在脉门。那时我烧得眼晕,只记得她身上有潮湿的檀香,和今日这殿里的冷土味暗暗相合。

“你父曾给我抄过一卷《金刚经》,”她低声说,“我许他一个愿,如今还到你身上。”

我恍然,那年庵里缺人抄经,父熬三个通宵,以蝇头小楷写满黄绢,换得庵中一盏油灯,灯油恰好够我熬过寒夜。原来那夜的灯火并未熄,一路照到此处,照见她,也照见我。

她指尖弹落一粒沙,沙粒不偏不倚,落在碑脚,像落子成局。“候补司命,闫书。”字一成形,便渗入石中,如血归脉。我指尖触碑,碑面竟温软,像触到母腹。

“火在名在,火灭除名。”她说完,扬手,指尖在铜镜裂痕上轻轻一抹,镜背登时渗出淡金,像旧伤被破,血却不是血,是腊月里最后一缕残阳。她退后半步,青衣与乌门几乎融为一色,只剩一点朱砂痣,在幽暗中如豆灯不灭。

我低头看胸口,一点青火,黄豆大,照出前路。火里隐约现出父的蒙馆、绣娘的绣架、沅水上的白帆——那是我的来处,也是我往后要替人讨账的源头。

殿门复开,外头不是来时山梁,而是一条黄沙路,远得看不见头。脚印自碑前起始,一步一朵,浅浅地旋,像有人刚刚负冤而去,却舍不得把苦全压进地里。

我捧镜踏沙,第一步便陷进半寸。那沙不烫,也不冷,像秋夜灯烬,温温地埋着残余的火种。我只觉那点火苗在胸口轻轻跳,像父当年垫高的灯芯,也像绣娘针下未绣完的“书”字。

青衣女人留在殿口,并不送我。她只是抬手,把乌木门轻轻阖上,门轴吱呀一声,像替我关上一段人世。门缝最后一隙光里,我瞥见她腕上那粒朱砂痣晃了晃,竟似一滴血,不肯坠。

来时的山路成了没有昼夜的黄沙路,仍是一味的淡青天色。我走了一程,又似只走了一瞬,背后土殿早隐入尘雾,而前路仍不见尽头。

胸口那点火苗却愈跳愈亮,照出脚下的沙粒,粒粒皆作牙白色,细看原是碾碎的骨殖,掺了极细的瓷粉,后来我才晓得,这是历代女魂的残迹:绣娘的针骨,瓷匠的指骨,纸妻的指甲……如今被风磨得如此圆润,像是要把旧痛磨成可以入口的细粮。

我蹲下身,撮起一捻沙,让它从指缝间漏下。沙里夹着一点黑,是烧焦的丝线,轻轻一捻,散成墨灰。我蓦地记起苏绣娘送我的那方帕子,若它也化灰,也该是这般颜色。灰里忽然露出半截极小的字,像是谁用指甲划的:“回”。

回哪里去?回白河镇?回父的蒙馆?还是回生?我抬头,天仍无日,却有一线微红自地平线升起,像远村灯火。火苗在我胸口答了一声,噗地亮了一分,算是对我的回答。

再走数十步,风便来了。风极软,却带着潮气,像沅水三月的水雾,拂在脸上,竟有鱼腥。风里夹着极细的人声,先是窃窃,继而高高低低,汇成一片。我侧耳,听得最清的是父的咳,一声接一声,像要把胸腔咳穿;又听得绣娘的针,穿过布帛,嗤啦;再远些,是算盘珠子噼啪,盐栈老板的笑声。

我握紧铜镜,裂痕里渗出微光,像替我堵住那些声音。光中却显出新的影:班房的铁栏、盐栈的账簿、祠堂的梁木……影与声交叠,逼得我几乎踉跄。火苗却突地一暗,险些熄灭。我忙用掌心护住,火苗才又稳住,颜色却由青转紫,像被我的怯意染了。

“莫慌,”胸口里像有人细声说,“你是司命,不是亡魂。”那声音极像我自己的,却比生前少了一分颤。我怔了怔,忽悟:这是魂火在替我立规矩——往后我若再被旧事拖住,火便矮一分;若敢替人讨账,火便高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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