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破玉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江明辰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加难过。他抿了抿唇,从怀里小心地取出一样东西,用干净的软布包着,递到苏破玉眼前——正是那半块融化变形、封着焦黑泥土的饴糖。
“这个……你一直攥得很紧。”江明辰的声音很轻,“我帮你收着了。”
苏破玉凝视着那半块糖,糖块里封存着村口的泥土,也封存着那些最终得以安息的灵魂最后的谢意与净土的象征。
业火焚尽了罪恶与贪婪,也焚尽了他与过往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修为几近全废,天下皆敌。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疲惫的灰烬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新的东西正在挣扎着萌生。
他看向眼前这个救了他、满身狼狈却眼神澄澈的少年,最终极轻地说了一句:
“……多谢。”
茅草铺就的简陋床铺上,两人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苏破玉的视线从江明辰脸上移开,无意中瞥见从破窗漏进的光,照亮了自己散落在肩头的一缕发丝。
那不再是记忆中的墨黑,而是一种刺眼的、毫无生气的银白。
他猛地一怔,下意识地抬手想去触碰,这个动作再次牵扯到内腑的伤势,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你的头发……”江明辰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掩饰的担忧,“……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轻声询问,仿佛怕声音稍大就会惊碎眼前这脆弱的重生,“你头发全白了。”
苏破玉的手指僵在半空,随即颓然落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本能地摸向胸前——那里空空如也,陪伴他多年、蕴藏着长辈护佑之力的长命锁已然不见,只留下破碎后的细微刺痛感萦绕在心头。
他的目光又下意识地扫向腰间,那里本该系着双鱼佩……同样不见了踪迹。记忆的最后是神庙中的惊天爆炸和那道将他掀飞吞噬的火光。
“……我只记得有一道火光将我炸飞了,”苏破玉的眼神有些迷茫空泛,似乎在努力拼凑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一醒来……就这样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
江明辰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沉吟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缓缓开口,说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旋已久的可怕猜想:
“我有一个猜想,”他语气低沉,“在逃的苏破玉为了防止暴露行踪,用业火烧了这个村子,杀了附近所有人。”他看向苏破玉,眼神复杂,“毕竟业火这种东西,并不是常人可以修出来的。”
苏破玉心头猛地一沉,业火焚村的惨烈景象再次浮现脑海,那些村民的贪婪与最终的毁灭,怨灵的哀嚎与净化的光芒……但他无法说出真相,至少现在不能。他只能保持沉默,听着江明辰继续分析。
“而且,我还发现了证据——”江明辰说着,从腰间取出一物,递到苏破玉眼前。
正是那枚失落的双鱼佩。玉佩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完好无损,与周遭的破败和他们身上的伤痕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玉佩在那里并没有焚毁,证明其材料特殊,绝非俗物。”江明辰的目光锐利起来,“有可能是信物之类的。我打算将其交回师门查验,或许能找到关于苏破玉行踪的线索。”
苏破玉的心瞬间揪紧!他死死盯着那枚双鱼佩,大脑飞速运转。他并不确定江明辰是否之前留意过他佩戴过这枚玉佩,此刻绝不能承认与自己的关联。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局外人”的惊讶,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
“这个啊……我听说过,这个叫做双鱼佩,据说是客氏的信物。”他语气尽量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物件,“在京都里面很流行的,很多修士都慕名求购,我也买过几个仿品戴在身上,不过……可惜都被这次大火焚毁了。”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惋惜。
江明辰闻言,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客氏信物?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我师兄(客青城)身上也有一个,苏破玉身上应该也戴了一个……这恰恰印证了我的猜想。”他显得更加笃定,“这很可能是他们之间某种联系的凭证,出现在那里,绝非偶然。”
然而,他随即又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不过这苏破玉被抓之后必死无疑,仙门必杀令下从无活口,这双鱼佩作用其实也不大了。”
苏破玉听到“必死无疑”四个字,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他面上不动声色,顺着话头说道:“我看这做工倒是精巧,蕴含一丝灵韵。既然是你捡到的,不如先交给我保管?我对此物有些好奇,若你师门日后需要查验,或是有用到之时,我再将它给你,也省得你带在身上不便。”
江明辰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眼前重伤虚弱、眼神却格外清亮的“江照翌”,似乎觉得此言有理。他并未多想,点了点头,很是干脆地将玉佩递还给了苏破玉:“也好,你先收着吧。”
苏破玉伸出手,指尖因虚弱而微微颤抖,他将那枚失而复得的双鱼佩紧紧握在手心。原本冰凉的触感放在掌心却轻微发烫,仿佛握住了一段沉重的过往和一线渺茫的未来。这枚玉佩,绝不能再丢失。
收好玉佩,苏破玉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看向江明辰,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中许久的疑问,语气带着一种纯粹的、不谙世事般的好奇:
“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江大哥,你似乎很敬重你的师兄(客青城),我也相信你看人不会错,你师兄看人定然也准。但……几大仙门针对苏破玉的这件事,明明尚未调查清楚,为何便如此急切地下了必杀令?这……似乎不合常理。”
江明辰闻言,脸上那点轻松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明悟。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讽的弧度。
苏破玉没有等他回答,便仿佛自问自答般,用一种看透了世情的语气缓缓说道:“在这个时代,运气大于实力。无论你境界有多么高,天赋有多么惊人,若不被天道认可,最终也是白费力气,不过是仙路上的一抔黄土。”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破败的屋顶,望向虚无缥缈的天际:“苏破玉在一些低阶修士面前,是事实一般无敌的存在。但在同代顶尖的天骄眼中,他却是最大的敌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江明辰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眼神亮得惊人,接过了话头,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透彻:
“所以——是谁杀的?怎么杀的?根本不重要。”
他看向苏破玉,仿佛在阐述一条再简单不过的真理:
“只要能除掉那个最被上天认可、最有希望踏上成仙路的人,对他们来说,就是血赚。”
“仙道纪末,天地灵气异变,出现的天骄越来越多,仿佛盛世将至。但真正的资源与通往上界的传承却越来越少。”江明辰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揭露着最残酷的真相,“那条成仙路,窄得大概只能为一个人开启。对于青城山那样的庞然大物来说,他们可以再培养十个、百个继承人,但若能顺路除去苏破玉这个最大的潜在竞争者,为何不做呢?”
“必杀令,不过是清除竞争对手最名正言顺、最高效的手段罢了。”
小屋之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月光冰冷地洒在地上,照着一坐一卧的两人。
苏破玉躺在茅草上,银白的发丝散落枕边,听着江明辰将这血淋淋的真相剥开,心中波澜汹涌,面上却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
原来如此。
天下皆敌,非因罪孽,只因……他挡了路。
业火焚尽了旧躯壳,也焚醒了一场大梦。
破而后立……这条路,看来要比想象中,更加艰难和孤独。而眼前这个救下他、看似明朗单纯的少年,其见识和心性,似乎也远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