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香港,暮色来得格外缠绵。
薄暮如纱,轻轻覆在维多利亚港两岸密匝匝的摩天楼宇上,将白日里棱角分明的都市轮廓晕染得一片柔和。
海水失去了午后的碧蓝,变成一片沉静的黛青色,倒映着天际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
偶尔有巨大的远洋货轮拉响低沉汽笛,缓缓驶过,划开平静的海面,拖出一道长长的、粼粼发光的尾迹。
湾仔会展中心新翼那独特的流线型屋顶,在渐浓的夜色中开始点亮灯带,如同即将展翅的凤凰,静待着属于它的时刻。
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特有的咸润,混杂着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活力与一种繁华深处的微妙倦意。
我站在这家私人会所阔大的落地窗前,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时代的了望台上。
脚下是流光溢彩的“东方之珠”,对岸九龙半岛的灯火次第亮起,宛如打翻了的星辰,泼洒在黑丝绒般的海天之间。
这极致繁华的景象,却让我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疏离感。它太璀璨,太急切,像一个永不落幕的盛大派对,而我知道,在这派对之外,在更广阔的内地,还有着截然不同的节奏和脉搏。
今晚这场名为送行、实为交锋的宴会,即将在这片璀璨背景下展开。
周生的提议与林总编的邀约,用意深远,绝不仅仅是杯盏交错间的客套。
文隽先生的出席,更给这场聚会添上了影视圈的重量。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能吸入这城市蓬勃的野心与暗涌的焦虑。
十五岁的躯壳里,装着的是一个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的灵魂,此刻面对这1999年的香港,既有俯瞰历史的了然,也有置身其中的审慎。
门被轻轻推开,侍者引着三位客人走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周生,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笑容温煦如常,但眼底藏着只有熟悉之人才能察觉的审度。
紧随其后的是林行止总编,这位《明报》的掌舵人穿着浅色衬衫,未打领带,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夹,神态从容中透着学者的沉静。
最后进来的是文隽先生,与银幕上嬉笑怒骂的形象不同,今晚的他戴着一副细边眼镜,神色温和,目光却在接触到我时闪过一丝锐利的好奇。
“田总,让你久等了。”周生率先开口,语气亲切自然,“林行止总编,你们已经见过。这位是文隽先生,听说你有做电影的想法,特意邀来一起坐坐。”
我依次致意。与林总编握手时,能感觉到他手掌的力度与温度;文隽先生的手则干燥有力,握手的瞬间抬眼仔细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有趣的作品。
“田先生真是年轻有为。”文隽开口,声音比电影里低沉许多,“林总编跟我提过你写书、做音乐的事,我本来还不信,今天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文隽先生过奖了。”我微笑回应,“您参与创作的许多电影,才真正影响了一代人。”
寒暄间,众人落座。这间包厢位置绝佳,正对维港最开阔的一段海面。
侍者开始上菜,是精致的粤式料理:晶莹的虾饺、金黄的烧鹅、清蒸东星斑、上汤焗龙虾……每一道都做得极讲究,摆盘雅致,分量恰好。
菜肴精致,服务周到。宴会的气氛起初是融洽而克制的。
周生和林总是温文尔雅的主人;文隽不再像《大内密探……》里陆小凤那样丑陋和滑稽,而是在博学中带着港式特有的圆融与爽利。
他们聊起香港电影黄金年代的趣事,聊起出版业的变迁,聊起内地市场的新动向。
我大多时候安静倾听,只在适当的时候接一两句话,既不抢风头,也不显拘谨。
但话题很快便超越了寒暄,直指核心。
当林行止老师放下手中的茶杯,用他惯有的沉稳语调将问题抛给我时,我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田先生,”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这次在香港,你见了出版社,谈了电影合作,看了画展,还拜会了陈基业老先生。你年纪最轻,但眼光往往最毒。依你看,华语文化,路在何方?”
那一刻,包间里安静下来,只有冷气轻微的送风声。
窗外,一艘载满游客的观光船正鸣着欢快的汽笛驶过,与室内的沉静形成微妙反差。
我意识到,他们期待的,不是一个少年天才的惊人之语,而是一个能够与他们在同一层面进行战略对话的伙伴的真诚见解。
这并非简单的征求意见,更像是一次非正式的“答辩”,检验的是我对产业未来的洞察力,以及“星海”是否具备成为长期合作伙伴的格局。
我没有立刻引用任何来自未来的“预言”,那是不公平的,也是危险的。
我必须基于这个时代的现实,基于我对文化本质的理解来回答。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流过喉咙,让思绪更加清晰。
透过杯沿,我能看到三双眼睛正注视着我——周生的期待,林总编的审视,文隽的好奇。
“林老师,周生,文隽先生,”我斟酌着词句,让声音保持平稳,“我认为,未来的关键词,或许是‘回归’与‘融合’。”
“回归,不是怀旧,是回到我们文化最核心、最不可替代的基因。”我开始缓缓道来,每个字都像是在心中反复打磨过,“比如,我们的文字所独有的意境之美,我们的音乐里那种线性思维的韵律感,我们的故事中深植的人情伦理。流行音乐不能只有情爱,能不能从《诗经》、唐诗宋词中汲取养分?电影讲故事的方式,能不能少一点好莱坞的套路,多一点东方特有的留白和写意?”
我看向文隽:“就像文隽先生您参与过的许多经典港片,打动人的,不仅是情节,更是里面那份道义、那种在狭缝中求生存的智慧,这些是我们文化的‘根’。”
文隽微微颔首,眼神中闪过一丝认同。
周生若有所思地点头,接口道:“有道理。就像你给布兰妮写的那首歌,旋律是世界的,但里面捕捉到的青少年那种微妙的悸动,是共通的。如果我们做的内容,内核是东方的、中国的,形式是国际的,是不是就找到了走出去的钥匙?”
“对,这就是我想说的‘融合’。”我顺势接话,感觉思路越来越清晰,“不是生硬的拼接,而是有机的化合。可以用最先锋的电子乐技术,去表现‘空山新雨后’的意境;可以用世界性的类型片框架,去包装一个‘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东方内核。未来的竞争,可能不再是简单的‘中西对抗’,而是看谁更能‘融会贯通’。”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三位前辈:“我们有多元的市场,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这是最大的优势。关键是要有自信,相信我们自己的文化是值得被世界欣赏的。”
林行止总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缓缓开口:“自信不是喊出来的。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的文化产品在国际上还是边缘的。图书输出靠的是《孙子兵法》、《道德经》这类古籍,流行文化方面,除了成龙的动作片,其他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对的‘语法’。”我立刻回应,“西方观众不是不能接受东方故事,而是我们需要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来讲我们的故事。李安的《饮食男女》,讲的是中国家庭,但内核的情感——父女之间的爱与隔阂——是全世界都能共鸣的。这就是成功的‘翻译’。”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前世的许多例子。那些成功的文化输出案例,无一不是在保持文化内核的同时,找到了普世的表达方式。但我不能说得太具体,太前瞻,那样会显得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