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描绘阴影的艺术(6) “你想当兵吗?”军官拿起毕业证书,快速扫了一眼,看了看吴国章,与证书上的照片对照了一下。
“想。”吴国章回答。
“为什么要当兵?”那个女兵问。
吴国章挺了挺胸膛。
“想吃饱饭。”他回答。
“他说错了。”吴大壮说,“刚才他还对我说,一寸山河一寸血,他要用自己的鲜血保卫国土。”
军官和女兵互相看了一眼。
“你是一个诚实的青年。”军官说,“吴国柱,你自己讲自己的情况。”
“……我想当兵。”吴国章迟疑了片刻,才明白军官所说的“吴国柱”就是自己。因为这张纸,我吴国章就成了他妈的吴国柱了。他想。
“我已经知道了。”军官说。
“我想杀日本人。”吴国柱说,“只要能吃饱饭,我就能够杀日本鬼子。”
“你个子这么瘦小,扛得动枪吗?能背上几十斤重的子弹、手榴弹和背包跑几十里路吗?”军官说,“只要吃饱饭,就可以打日本人,当兵就这么容易?事情就这么简单?”
吴国柱向四处看了看。他看见大殿一个角落放着一个石头疙瘩,重量至少有两百斤。它曾经是垫柱子用的柱础,上面刻满了花纹,现在被丢弃在一边。他走上前,蹲下身子,稳稳抱住它,一使劲,站了起来。他走了几步,把石头疙瘩轻轻放到桌子上。
“快拿下来!”军官说,“小心把桌子压垮!”
吴国柱又把石头抱回原处,直起身子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用手撑住墙壁,站稳了。吴大壮跑过来扶住他的手臂。
“我饿。”吴国柱说。
他的脸色灰白,虚汗像冰凉的雨水,淋湿了他的全身。
吴跛子抽完了一支烟,喝了两口茶,思绪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他从窗户望出去。外面的天空晴了,清丽的阳光洒进屋里。由于雨水把空气中的尘埃一扫而空,他可以看见对面高地上的建筑物。那是一个金属架子,是楠江人民广播电台的发射塔。一群鸽子在天空中飞过,鸽哨的声音嗡嗡嗡地传了过来。又有几个人走进了茶园。他们提着鸟笼,正在大声说话。吴跛子看了看自己的鸟笼。它挂在窗口,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他的“上等兵”在里面睡觉。现在,他和其他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了,他再也搬不动那块沉重的柱础了,再也不能端着那挺沉重的捷克式轻机枪在野地里乱跑了。他现在只能和他们一样,通过一只鸟来战斗。那只鸟和他相同的地方,在于它也是一个战士。他把自己在青年军的最高军衔给了它——上等兵。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双手在轻微发颤。不用再怀疑了,自己真的老了。
简洁的文体通向一种可能,而繁复的文体则通向很多种可能。林译苇想,小说是一种最自由的文体,其自由程度取决于作者心灵的自由程度。她站在街边等了一会儿。一辆淡绿色车身的公交车驶过来了。夕阳的光线在车窗玻璃上短暂地反射了一道红光。在上车的时候,她想,叶一峰在江边写生的时候,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这个场景。那些逝去的场景,那些在别人生活中发生过的场景,同时也发生在自己生命里的场景,要想精确地描述它,要有细节,要有氛围,更要有质感。
江家巷车站是离林译苇家最近的一个公交车站。离车站不远,有一个农贸市场。林译苇下车后,先到市场买了一公斤茄子,一公斤菜心,两公斤卷心菜,二十个鸡蛋。鸡蛋的壳呈粉红色,林译苇曾经听别人说过,这是洋鸡蛋,这些鸡是喂含有激素的饲料长大的。但林译苇对这样的说法并不在乎。她回到家的时候,丈夫韩其楼正在厨房里做饭。
韩其楼从冰箱里翻了一下,找到一块腊肉。这是一块去年的腊肉,但它在冰冻室里保存得很好。腊肉的表面是深棕色的,当他把它切开时,里面的肥肉呈现出玉石一样的白色,粉红色的瘦肉在灯光下闪烁着彩虹般的光泽。他把腊肉切成薄薄的肉片,在一个小瓷碗里一片一片地排好。他淘了一碗米,倒进电饭煲,掺上水,再把腊肉放在蒸屉里,盖上盖子,插上电源。他细心地做这件事情。他要把每一件小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妻子回来了,她把买来的蔬菜放在橱柜之后,又回到她的房间里了。她关上门,力量适度,门的响声不轻不重,让人感觉不出任何情绪。但这也是一种情绪。
韩其楼回过头来,拿出妻子带回来的塑料袋中的菜心。菜心很嫩,也没有脏叶子。他把它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了一阵,把叶子一片一片掰下来,然后打了三个鸡蛋在碗里。
他正准备往烧热了的铁锅里倒色拉油时,听见了里屋开门的声音。先是拉开门锁,一声轻微的“咔嗒”,然后是门铰链的声音。他转过头,妻子站在门口,看着他。
韩其楼的心脏跳得快了一些。他放下油桶,走过去,随妻子来到她的房间。过去,这是他们共同的书房,现在成了妻子林译苇一个人的住所。
韩其楼认为,妻子会和他讨论一下生活费的问题。现在是月底了,他们两人的工资都快用完了。工资是他们收入的唯一来源,他们各自拿出一部分做生活费,其余的各人开支。每到月底,生活费总是所剩无几。韩其楼刚坐到妻子的钢丝床上,妻子冷冰冰的眼神让他马上站了起来。
“你看了我的便笺本。”林译苇说。
“是的。”韩其楼说,“我看了好几次了。”
林译苇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没有表情。韩其楼感觉不到她在想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我看到了你正在写的小说。”韩其楼说,“很精彩。”
妻子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没有内容。但这不是空洞,韩其楼明白,这是冷漠。
“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林译苇说。
“是的。”韩其楼说,“但我很想看你在写什么。你要原谅我。你是我的老婆。”
“这样的称呼让我感到恶心。”林译苇说,“希望你说话注意一点儿。”
韩其楼举起双手说:“好了。”他说,“其实我很喜欢你写的小说,它很有想象力。”
林译苇叹了一口气。她坐在椅子上,翻了翻便笺本。
“其实,我很想给你买一台电脑。”韩其楼说,“用电脑写作,速度会快得多。”
“我并不需要速度。”林译苇说,“在纸上慢慢写字,我的感觉很好。”
她不说话了。韩其楼看了看房间里的墙壁。墙壁上贴的纸条越来越多。
“饭做好了吗?”林译苇问。
“已经好了。”韩其楼说,“我正准备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