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前一天还是晴得透亮的天,第二天清晨就被乌云压得喘不过气,风裹着湿冷的气儿刮过神来村,没等炊烟升起,豆大的雨点就 “噼里啪啦” 砸下来,转眼就织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帘。
靳家的院子很快就积了水。菜地在院子西南角,种着几畦茄子、辣椒和白菜,平日里被珍珠打理得整整齐齐,此刻却被雨水淹了半截,浑浊的水面上冒着一个个圆鼓鼓的雨泡,“啵啵” 地破着,像是土地在喘气。墙角的砖缝里、菜畦边的泥水里,藏了一夏天的癞蛤蟆全冒了出来,灰绿色的身子鼓着,慢悠悠地在水里爬,偶尔蹦一下,溅起细小的水花。
“不上学啦!” 靳团团举着个空罐头瓶,从屋里冲出来,雨丝打在她脸上,她也不管,眼睛直勾勾盯着泥水里的癞蛤蟆。幼儿园的教室在旧庙里,地势低,一早就被淹了,老师托人捎信说放假一天,这下可把团团乐坏了。
靳圆圆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块塑料布,想给姐姐挡雨,却被风吹得掀了起来。靳雪松还不太会跑,扶着门框,踮着脚往院子里看,小嘴里喊着 “蛙蛙”,眼睛亮晶晶的。
“看我的!” 团团蹲在菜地边,校服裤卷到膝盖,小腿上沾了泥,她也不在意。看准一只半大的癞蛤蟆,伸手就抓 —— 癞蛤蟆的皮肤糙得像砂纸,在她手里扭了扭,她却笑得更欢,飞快地塞进罐头瓶里,拧上盖子。
“姐姐,它会不会咬人啊?” 圆圆凑过来,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
“不会!” 团团把罐头瓶举起来,对着光看,“你看它肚子,鼓鼓的,里面都是水!” 她晃了晃瓶子,癞蛤蟆在里面跌跌撞撞,爪子扒着玻璃,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雪松也挪着小步子凑过来,伸手想摸瓶子,团团却把瓶子递给他:“给你玩,别摔了!”
三个孩子围着罐头瓶,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蹲成一圈。雪松抱着瓶子,手一松,瓶子 “咕噜” 滚到地上,里面的癞蛤蟆撞得翻了个身;圆圆赶紧捡起来,又递给团团;团团再晃,再滚,一来二去,罐头瓶里的癞蛤蟆渐渐没了力气,爪子耷拉着,连扭都不扭了,只剩下肚子微微起伏,奄奄一息。
“不好玩了。” 团团玩得没了兴致,一把夺过罐头瓶,拧开盖子,往院子里一倒。癞蛤蟆慢悠悠地爬了两下,就趴在泥水里不动了。她突然抬起脚,“啪” 地踩了上去 —— 鞋底碾过癞蛤蟆的身子,它的肚子瞬间鼓起来一个青紫色的大泡,黏液顺着指缝渗出来,混在泥水里。
“姐!” 圆圆吓得叫了一声,往后缩了缩。
雪松也愣住了,眨巴着眼睛,没再喊 “蛙蛙”。
团团却满不在乎地甩了甩脚,把鞋底的泥蹭在台阶上:“它都不动了,留着也没用。” 说着,就拉着圆圆往屋里跑,只留下那只被踩扁的癞蛤蟆,在雨水中慢慢泡胀。
雨越下越大,到了傍晚,已经成了瓢泼之势。院墙上的雨水顺着砖缝往下淌,像小瀑布;屋檐下的雨帘垂得笔直,把屋子和院子隔成了两个世界。西窑里,靳长安躺在炕上抽烟,烟蒂扔了一地,电视开着,却没声音 —— 雨声太大,盖过了一切。珍珠坐在炕边缝衣服,针脚歪歪扭扭,她总忍不住往窗外看,心里惦记着后院的猪窝。
那两只小猪娃已经长到半大,毛发光滑,身子圆滚滚的,是珍珠的指望。她每天早晚喂两次,攒了不少玉米芯、红薯藤,就盼着年底能卖个好价钱,给孩子们交学费,再给靳老汉买件新棉袄。
半夜的时候,雨势更猛了。
狂风卷着暴雨,砸在窗户上 “咚咚” 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捶门。珍珠迷迷糊糊刚睡着,就被一阵刺耳的嘶叫声吵醒 —— 是小猪的声音,尖得像被针扎,带着慌乱。
她心里一紧,立马爬起来,连鞋都没顾上穿,赤着脚就往屋外跑。院子里的水已经漫过脚踝,冰凉的泥水裹着她的脚,每走一步都溅起水花。后院的猪圈果然出事了:东边的土墙被雨水泡得松了,塌了个豁口,两只小猪正站在院子里,低着头拱翻菜苗,刚结的茄子被踩烂,辣椒秧子折了一地,浑浊的泥水里漂浮着绿色的菜叶。
“畜生!回来!” 珍珠急得大喊,冲过去想抓猪耳朵。可小猪被雨浇得烦躁,见她过来,反而往后退,头一低,就往她身上撞。珍珠没防备,被撞得一个趔趄,摔在泥水里,后背溅满了泥,头发贴在脸上,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流。
她爬起来,顾不上疼,又去抓。这次她拽住了一只猪的尾巴,猪使劲甩着屁股,把她拖得在泥水里走了两步,尾巴一滑,又挣脱了。另一只猪趁机往院门口跑,珍珠赶紧追过去,用身子挡住它,嘴里不停喊着:“回来!别跑!”
她想起下房里有几块旧木板,是盖猪窝剩下的,赶紧跑过去抱 —— 木板湿了水,沉得很,她咬着牙抱在怀里,往猪窝的豁口跑。她想把木板挡在豁口上,可刚放好,一只小猪就冲过来,用头狠狠撞在木板上,“吱呀” 一声,木板歪了个角。另一只也跟着撞,两下就把木板撞得倒在地上。
“别撞了!” 珍珠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捡起木板,又想往豁口放,可小猪像是跟她作对,一次次冲过来,撞得她胳膊生疼。雨水迷了她的眼,她看不清,只能凭着感觉挡,浑身的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冷得她打哆嗦。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西窑的窗户 —— 靳长安正趴在窗沿上,脸贴在白天刚装的新玻璃上,手里夹着根烟,烟头在黑暗里亮了一下。他就那么看着,看着她在雨里摔、在泥里滚,看着小猪撞木板,连动都没动一下,连窗户都没开。
“靳长安!你出来帮忙啊!” 珍珠对着窗户大喊,声音被雨声吞了一半,不知道他听没听见。可窗户里的人影没动,还是那么趴着,像个看热闹的外人。
“珍珠?咋了?” 东窑的门突然开了,靳老汉拄着拐杖,披着件旧蓑衣跑出来。他已经有点耳背,刚才没听清动静,是被小猪的嘶叫声吵得睡不着,才出来看看。看到院子里的景象,他赶紧走过来,“猪窝塌了?快,我帮你挡!”
老汉虽然年纪大了,力气却还有些。他帮珍珠扶着木板,让她去找绳子捆。珍珠跑到下房,翻出一团旧麻绳,两人合力把木板固定在豁口上,用绳子绑在旁边的木桩上。小猪还想撞,靳老汉拿起旁边的扫帚,狠狠地拍打猪屁股,嘴里念叨:“别闹了,进去,进去。” 小猪像是被镇住了,慢慢往后退,珍珠趁机把它们赶进了猪窝。
两人又找了些碎砖,填在木板旁边的缝隙里,用泥巴糊严实,才算把豁口堵好。做完这一切,两人都浑身湿透了,靳老汉的蓑衣滴着水,珍珠的头发上还沾着草屑和泥巴。
“爹,快回屋吧,别感冒了。” 珍珠的声音有点哑,带着哭腔。刚才的委屈、愤怒、疲惫,在看到老汉的那一刻,全都涌了上来。
靳老汉喘着气,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你也快进屋换衣服,别冻着了。”
两人往屋里走,经过西窑窗户时,珍珠又看了一眼 —— 窗户里的人影不见了,只剩下电视屏幕的光,在黑暗里闪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冷又沉,比身上的雨水还凉。
回到下房,珍珠找了件靳老汉的旧棉袄穿上,还是觉得冷。她坐在炕边,看着熟睡的圆圆和雪松,心里满是疲惫。那两只猪是她的指望,是她撑下去的勇气,可今晚的暴雨、小猪的折腾、靳长安的旁观,像一把把小刀子,割着她的心。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窗外的雨还在下,砸在屋顶上,砸在窗户上,像是永远都不会停。她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一早,雨终于小了。院子里一片狼藉,菜地被踩得不成样子,猪窝的豁口处,木板还牢牢地挡着。珍珠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猪 —— 它们正趴在角落里睡觉,看起来没什么事。她松了口气,开始收拾院子里的烂摊子,把踩烂的菜苗拔了,把泥水里的杂物捡起来,动作很慢,却很坚定。
靳长安也起来了,站在屋檐下,看着她收拾,没说话,也没帮忙。靳老汉在厨房煮玉米粥,烟囱里冒出的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单薄。
团团和圆圆也醒了,看到院子里的狼藉,团团小声问:“妈,昨天的猪跑出来了吗?”
珍珠点了点头,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了,都堵好了。”
她没提昨晚的狼狈,也没提靳长安的旁观。
有些事,说了也没用,不如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