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神来村,空气里飘着泥土和腐烂菜叶的味道。靳家的院子还没彻底收拾利落,墙角堆着拔下来的烂菜苗,猪窝豁口处的木板上还沾着泥,风一吹,木板缝里的草屑就簌簌往下掉。珍珠天不亮就起来了,先去后院喂猪,再回厨房煮玉米粥、炸油饼,等把三个孩子叫起来洗漱,自己还没顾上喝一口热粥,就得拿着扫帚去扫院子里的积水。
靳老汉站在东窑门口,看着珍珠忙碌的背影,眉头皱得紧紧的。自打进了秋,珍珠就没闲过 —— 白天喂猪、种菜、接送团团上学,晚上要缝补衣服、哄雪松睡觉,偶尔还要应对靳长安的阴阳怪气。前几天暴雨夜里抓猪的狼狈,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这日子,珍珠一个人扛得太沉了。
早饭是在院子里吃的,四张小板凳围着一个缺了角的木桌。靳长安扒拉着碗里的粥,眼睛盯着西窑里的电视,时不时夹一筷子咸菜;李秀兰坐在另一边,只给雪松夹了块腌萝卜,对团团和圆圆视而不见;靳老汉没怎么动筷子,只是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剥了壳,递到团团手里。
“团团,跟爷爷住吧?” 靳老汉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
珍珠手里的勺子顿了顿,抬头看向靳老汉,眼里满是惊讶。团团也愣住了,嘴里还含着鸡蛋,含糊地问:“爷爷,住东窑吗?”
“嗯。” 靳老汉点了点头,目光转向珍珠,“你白天要喂猪,还要送圆圆上学,太辛苦。团团跟我住,我早上送她去幼儿园,晚上给她哄睡,能替你分担点。”
珍珠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她不是没想过找人搭把手,可靳长安指望不上,李秀兰更是靠不住。靳老汉今年已经六十四了,肩膀上还留着拉砖磨出来的疤,本该歇着的年纪,却还要为她操心。她张了张嘴,想说 “不用”,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她是真的累,累到有时候哄雪松睡觉,自己也跟着趴在炕上睡着,连衣服都忘了脱。
“我愿意跟爷爷住!” 团团没等珍珠回答,就举起了手,眼睛亮晶晶的。自她记事起,爷爷就最疼她,春天会带她去摘榆钱,秋天会带她打枣子,去年冬天她发烧,也是爷爷背着她去村医那里打针。跟爷爷住,比跟总是争吵的爸爸妈妈要自在多了。
靳长安扒拉粥的手停了停,抬眼瞥了一眼,没说话 —— 团团跟谁住,他都无所谓,只要别烦他就行。李秀兰却眼睛一亮,手里的筷子 “当” 地磕在碗沿上,看着珍珠说:“既然你爹带团团,那雪松就跟我住吧!”
珍珠愣了一下,没明白李秀兰怎么突然热心起来。
李秀兰放下筷子,伸手把雪松抱到怀里,用袖口擦了擦孩子嘴角的粥渍,脸上堆着笑:“雪松也快三岁了,快懂事了。我带着他,白天能教他认认数,晚上能照看他,省得你分心。” 她心里打的算盘,珍珠没看透,靳老汉却看得明明白白 —— 李秀兰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 “传宗接代”,雪松是靳家唯一的孙子,她早想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等孩子长大了,自然跟她这个奶奶亲,以后家里的东西,也都是雪松的。
雪松被奶奶抱在怀里,有点认生,小手紧紧抓着珍珠的衣角,小嘴里喊着 “妈”。李秀兰拍了拍他的背,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用糖纸包着的水果糖,塞进他手里:“乖,跟奶奶住,以后天天有糖吃。”
小孩子哪里抵得住糖的诱惑,雪松捏着糖纸,看了看珍珠,又看了看手里的糖,慢慢松开了抓着衣角的手。
珍珠看着这一幕,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知道李秀兰的心思,可她没理由拒绝 —— 雪松跟奶奶住,她确实能少操点心,至少晚上不用起来给孩子盖好几次被子,也能有时间多琢磨琢磨怎么把猪喂得更壮实。只是一想到孩子晚上要跟自己分开住,她的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有点疼。
“那就这么定了。” 靳老汉见珍珠没反对,就拍了板,“团团跟我住东窑,雪松跟你娘住中间窑,圆圆还跟你和靳长安住西窑。这样你也能松口气。”
当天下午,靳老汉就把东窑里的小炕收拾出来了。他找了块新的炕席铺上,又把自己舍不得盖的薄棉被拿出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炕角。团团抱着自己的布娃娃,蹦蹦跳跳地跟爷爷进了东窑,还把布娃娃放在枕头上,跟爷爷说:“娃娃要跟我一起睡。”
靳老汉笑着点了点头,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铁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他平时攒的小零食 —— 有硬糖,有晒干的红枣,他抓了一把红枣塞进团团手里:“饿了就吃,别跟奶奶说。” 团团接过红枣,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李秀兰也没闲着,把中间窑的炕扫了又扫,还找了块红布,缝了个小枕头给雪松。她从箱子里翻出靳长安小时候穿的旧棉袄,虽然有点小了,却洗得干干净净,她比划着给雪松试了试,嘴里念叨:“等冬天再给你做件新的,咱雪松是靳家的命根根,可不能冻着。” 她给雪松喂糖,给雪松唱跑调的摇篮曲,还教雪松喊 “奶奶”,只要雪松喊一声,她就笑得合不拢嘴,比捡了钱还开心。
珍珠把圆圆抱到西窑,给她铺了个小褥子,又把团团剩下的几本图画书拿给她:“姐姐跟爷爷住,弟弟跟奶奶住,你跟妈妈住。” 圆圆点了点头,小手摸着图画书的封面,没说话 —— 她不像团团那样活泼,也不像雪松那样被奶奶疼,她早就习惯了安安静静地待在妈妈身边。
从那以后,靳家的日子就分成了三股:东窑是靳老汉和团团的,中间窑是李秀兰和雪松的,西窑是珍珠、长安和圆圆。
每天早上,东窑的门最先开。靳老汉牵着团团的手,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个油饼当早点,然后送她去幼儿园。傍晚回来,两人会一起去后山捡柴,团团会捡些好看的小石子,给爷爷看;靳老汉会给团团摘些野酸枣,装在口袋里,回家给她泡水喝。东窑的灯,每天都会亮到很晚,那是靳老汉在给团团讲《西游记》的故事,团团的笑声,偶尔会飘到西窑,珍珠听到了,嘴角会轻轻翘一下。
中间窑的门,总是等李秀兰睡醒了才开。她起来后,会先给雪松穿衣服,然后去厨房做吃的 —— 有时候是拨烂子,有时候是油糕。她很少带雪松出门,大多时候就在院子里转悠,教雪松认院子里的鸡、猪,教他说 “爷爷”“奶奶”,却很少教他说 “妈妈”。雪松渐渐习惯了跟奶奶住,每天早上醒来,第一句喊的是 “奶奶”,要糖吃的时候,也会扑到奶奶怀里。李秀兰看着越来越依赖自己的孙子,心里的得意劲儿就别提了,逢人就说 “我们雪松跟我最亲”。
西窑的日子,比以前清净了些。靳长安早早就和徒弟六六在院子里折腾木工活,珍珠早上送圆圆去幼儿园,回来后就去喂猪、打扫猪窝,中午能有时间歇一会儿,下午再去地里看看剩下的菜苗,傍晚接圆圆回来,两人一起做饭、吃饭、讲故事。没有了团团的吵闹,没有了雪松的哭闹,可珍珠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靳长安还是老样子,白天要么和徒弟做木工,要么出去晃荡,要么躺在西窑里看电视,晚上回来就喝酒。他很少去东窑看团团,也很少去中间窑看雪松,偶尔吃饭的时候碰到,也只是敷衍地摸一下孩子的头,然后继续扒拉自己的碗。有次珍珠跟他说 “雪松最近会数到十了”,他只是 “哦” 了一声,眼睛都没离开电视屏幕。
秋收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忙着收玉米。靳老汉带着团团去地里,团团会帮着捡掉在地上的玉米棒;李秀兰也带着雪松去了;珍珠和圆圆也去了,珍珠掰玉米,圆圆帮着递袋子,两人从早上忙到傍晚,累得腰都直不起来。靳长安那天也去了,却只干了半个时辰,就说 “累了”,坐在田埂上抽烟,看着别人忙。
傍晚收工的时候,团团拿着自己捡的玉米棒,跑到珍珠面前,献宝似的给她看:“妈,你看我捡了这么多!爷爷说能煮着吃。” 珍珠摸了摸她的头,刚想说 “好”,就看见李秀兰抱着雪松走过来,雪松手里拿着块桂花糕,是李秀兰从村里小卖部买的。
“我的宝贝乖孙子。” 李秀兰得意地说,“咱雪松是男孩,以后这地里的玉米,都是他的。”
珍珠没接话,只是牵着圆圆的手,往家走。
她知道,分开带孩子,是眼下最好的安排。可她又没办法 —— 她要喂猪,要赚钱,要撑起这个家,只能这样。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照在猪窝的木板上,泛着淡淡的光。珍珠想着那两只越来越壮实的猪,想着年底卖了猪就能给孩子们买新衣服,想着团团和雪松长大后的样子,心里又有了点力气。不管怎么样,日子总要过下去,为了孩子们,她得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