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珍珠的电话,刚说出“妈,我爸摔了,在医院”,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珍珠压抑的呻吟:“我马上过去!”
珍珠赶到医院时,头发乱得像团草,身上那件旧棉袄的扣子扣错了两颗,棉鞋上沾满了泥雪。
她径直走到病床前,看着靳长安头上那圈渗血的纱布,嘴唇哆嗦着,却没掉一滴眼泪——那些年的苦,那些年的泪,早就把她的心熬成了铁,再也流不出泪了。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靳长安的脸颊,冰凉的触感传来,和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他醉倒在村口雪地里时,一模一样。
“转去省城,必须转。”珍珠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妈,钱我们已经交了。”李深轻声说。
珍珠愣了愣。她搬了个塑料凳子坐在病床前,伸手给靳长安掖了掖被角,动作很轻,像在照顾一个易碎的孩子。
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泛着细碎的银光。
团团看着妈妈的背影,突然懂了——妈妈不是不恨,是把那些恨,熬成了怜悯,熬成了血脉里斩不断的牵挂。恨是真的,可看着他这样,终究没法不管。
转院的救护车呼啸而至时,外面的雪终于停了。
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把靳长安抬上担架,珍珠跟在后面,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皱巴巴的牛皮小本子——那是靳长安唯一的东西,上面记着她们的号码。
团团和圆圆一左一右扶着担架,雪松站在最后,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眼泪无声地掉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恨了这个男人十几年,可真当他奄奄一息地躺在面前时,心里的恨突然就软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疼和说不清的复杂。
省城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长椅上坐满了人。
珍珠盯着重症监护室门上的红灯,那点红色在惨白的走廊里格外刺眼。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孩子们听:“其实,他这两年常回神安村,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不敢进门,就远远地看着。看见你们开车回娘家,看见雪松背着书包上学,他就站着看会儿,等我们进屋了,他才走。”
团团和圆圆都愣住了。
她们想起去年冬天,好几次开车回娘家,总看见村口老槐树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破旧的工装,远远地看着她们,一看见她们转头,就慌忙躲到树后面。
当时她们以为是村里的流浪汉,没在意,现在才知道,那是靳长安。
三天后,重症监护室的红灯终于灭了。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松了口气:“手术很成功,病人醒了,意识正在恢复。”珍珠和孩子们冲进病房时,靳长安正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看见珍珠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个勺子,正准备喂水,他愣了愣,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聚起光,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珍珠……”
珍珠的手猛地一抖,勺子里的温水洒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没说话,重新舀了一勺水,递到他嘴边,声音放得很轻:“慢点喝,别呛着。”
靳长安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珍珠的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
“对不起……”他哽咽着,话没说完就开始咳嗽,咳得胸口起伏,“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团团,圆圆,小松……我不该喝酒,不该赌钱,不该打你……我不是人……”积压了二十年的愧疚,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哭得浑身发抖,眼泪混着鼻涕,沾满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病房门没关,团团、圆圆和雪松站在走廊里,清清楚楚地听见里面的哭声。团团掏出纸巾,擦了擦眼角;圆圆靠在李深怀里,肩膀微微颤抖;雪松转身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眼泪无声地滑落,却悄悄用袖子抹掉了——他还是没法彻底原谅,可心里的恨,已经淡了很多。
靳长安住院的那些日子,家里人只是尽责轮流守着,没有多余的温情。
出院那天,天是阴的,风里还带着初春的寒意。
靳长安坐在轮椅上,穿着李深买的新外套,头发是珍珠用剪刀随意剪的,长短不齐。
团团推着轮椅走在最前面,脚步很快,像是在赶什么要紧的事;圆圆和李深并肩走在旁边,低声说着诊所的事,偶尔抬眼瞥一下轮椅,也只是匆匆收回目光;雪松跟在最后,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走到医院门口,靳长安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珍珠……我回神来村。”
珍珠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靳长安腿上——那是李深垫付的医药费剩下的部分,还有她从养老钱里凑的一点。她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再喝酒了。”
说完,她转向孩子们:“走吧,该回神安村了。”团团立刻松开推轮椅的手,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圆圆点了点头,跟着李深上了副驾驶;雪松看都没看靳长安一眼,径直拉开车后门坐了进去。
靳长安坐在轮椅上,看着那辆车绝尘而去,车尾灯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风卷着地上的落叶,打在他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前方灰蒙蒙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