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家里的仆人们乱腾起来。大家都知道太太来了,她现在就在孩子房里,而老爷总要在八点多钟亲自到孩子房里去,大家都明白,夫妻俩人是不能见面的,必须设法不让他们见面。
“不得了,不得了!”保姆说,“柯尔尼·瓦西里耶维奇,最好想办法把他,把老爷拦一下,我这就去想办法叫她走。”
保姆走进孩子房里的时候,谢辽沙正在对母亲说他怎样和娜金卡一起从山上滑雪下来栽倒了,翻了三个跟斗。安娜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脸和脸上的表情,抚摩着他的手,却没有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这时她所想的和感觉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她得走了,得离开他了。她听见来到门口并且咳嗽了几声的瓦西里·鲁基奇的脚步声,也听见渐渐走近的保姆的脚步声;但是她像石头人一样坐着,没有力气开口说话,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太太,我的好太太呀!”保姆来到安娜跟前,吻着她的手和肩膀说。“这真是上帝赐给咱们的好孩子生日快乐。”
保姆突然哭了起来,并且又吻起她的手。
谢辽沙笑盈盈的,眼睛亮闪闪的,一只手拉住母亲,另一只手拉着保姆,一双胖乎乎的光光的小脚在地毯上不停地跺着。亲爱的保姆对妈妈那样亲热,使他高兴极了。
“妈妈!
她常来看我,她来的时候……”他正要说下去,却又不说了,因为他发现保姆小声对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母亲脸上出现了恐惧的表情和类似羞惭的表情,这和母亲太不相称了。
她走到他跟前。“我的好孩子!”她说。
她无法说“再见”,但她脸上的表情说的就是这个,而且他也懂了。“你不会忘记我吧?你……”可是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后来她想起有多少话可以对他说呀!
可是此时此刻她什么话也不能说,而且也说不出口。但是谢辽沙明白了她要对他说的一切。他明白,她是不幸的,她是爱他的。他甚至明白了保姆小声对她说的是什么。他听见保姆说:“他总是在八点多钟来。”他明白,这是说的父亲,母亲和父亲是不能见面的。他看出来,她很痛苦,他很为她难过。他一声不响地偎到她身上,小声说:“还不要走。他不会马上就来。”
母亲推他离开一点儿,想看看他所说的是不是他所想的,于是她从他那惊惶的脸色看出来,他不仅说的是父亲,而且似乎在问她,他该怎样看待父亲。
“谢辽沙,我的好孩子,”她说,“你要爱他,他比我好,比我善良,是我对不起他。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没有比你好的了!……”他含着眼泪拼命叫起来,并且搂住她的肩膀,用紧张得打战的两条胳膊使劲把她抱住。
“好孩子,我的小宝贝儿!”安娜呼唤着,并且也像他一样无可奈何地孩子般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门开了,瓦西里·鲁基奇走了进来。另一个门外响起脚步声,保姆惊慌地小声说:“他来了。”并且把帽子递给安娜。
谢辽沙倒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安娜拉开他的手,又一次吻了吻他那泪汪汪的脸,就快步朝门外走去。卡列宁迎着她走来。他一看到她,就站了下来,并且垂下了头。
尽管她刚才还说过他比她好,比她善良,可是她朝他周身上下匆匆扫了一眼之后,就感到对他无比憎恶和痛恨,并且因为儿子嫉恨起他来。她急忙放下面纱,加快脚步,几乎是从房里跑了出来。
她昨天带着一腔慈爱和悲伤在小铺里挑选的那些玩具,竟未来得及掏出来,就这样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了。
虽然安娜一心要和儿子见面,虽然她早就想着和准备着见面,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次见面使她如此动情。她回到旅馆里自己的冷冷清清的房间里,很久都不明白为什么她在这里。
她还没有梳妆完毕,就听到了铃声。当她走进会客室的时候,用眼睛迎接她的不是他,而是雅什文。
“咱们认识,”她亲切地笑着说,“我知道您,也知道您的一切爱好,虽然和您见面不多。”
“这使我感到很遗憾,因为我的爱好多半都是很不好的。”雅什文咬着自己左边的小胡子说。
“您就到我这儿吃午饭吧,这儿的饭食并不好,但至少您可以和他再见见面。在团里的老同事当中,阿历克赛最喜欢您了。”
“非常高兴。”雅什文笑着说,伏伦斯基从他的微笑看出来,他很喜欢安娜。
雅什文鞠了个躬,走了出去,伏伦斯基跟在他后面。
“你也走吗?”她对他说。
“我已经迟了。”他回答说。
“好,你走吧,走吧!”她很委屈地说过这话,就急忙离开了他。
伏伦斯基回来的时候,安娜还没有回家。据说,他走后不久,有一位太太来找她,她就和那位太太一起走了。她没有说到什么地方就走了,而且至今没有回来。于是他在她的会客室里等她。但安娜不是一个人回来,而是带着她的没有出嫁的老姑妈奥布朗斯基公爵小姐一起来的。这就是早晨来找安娜的那位太太,安娜和她一起出去买东西的。
已经摆好四个人的饭。人已到齐,正要去小餐厅的时候,杜什凯维奇受培特西公爵夫人之托来找安娜。培特西请安娜原谅,说她不能来道别;她身体很不好,但请安娜在六点半到九点之间到她家里去一趟。伏伦斯基听说限定时间,知道这是想方设法不让安娜碰到什么人,就朝安娜看了一眼;可是安娜好像没有发觉这一点。
“很遗憾,我恰恰在六点半到九点之间不能去。”她微微笑着说。
“您想必是要去听巴蒂的歌剧吧?”杜什凯维奇说。
“巴蒂?您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要是能订到包厢,我一定去。”
“我能订到。”杜什凯维奇自告奋勇。
伏伦斯基微微耸了耸肩膀。他简直不懂,安娜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她为什么把这位老公爵小姐带了来,为什么要留杜什凯维奇吃饭,最奇怪的是,为什么要他去订包厢?
怎么能设想,她在这种境况下去听巴蒂的歌剧?
在那儿会遇到社交界所有的熟人。他很严肃地看了她一眼,但她仍然用那种挑战似的、又像快活、又像绝望、使他无法理解的目光回答他。
“您真的要去戏院吗?”他竭力不看她,问道。
“您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呀?”她因为他没有看她,又觉得委屈,就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去呢?”
他带着大惑不解和无可奈何的神气耸了耸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