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码头的晨雾还没散,漕运船的铁锚“哐当”砸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在雾中凝成细小的冰粒。御史周明远踩着跳板上岸时,官靴碾过码头的薄冰,发出细碎的裂响。他身后跟着八名带刀侍卫,腰间的令牌在雾里闪着银白,“御史台”三个字透过水汽,像三把淬了冰的刀,直插临川的混沌。
“周御史!”林都头带着二十名纤夫迎上来,每个人手里都攥着根磨得发亮的铁钎,钎头沾着码头的淤泥,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盐商的人就在对面货栈,昨夜还在往船上搬金银,怕是想跑!”他往雾里的画舫指,船窗紧闭,却有淡淡的火光在窗纸后晃动——是盐商之子在清点细软。
周明远往侍卫使了个眼色,两名侍卫立刻往货栈包抄,靴底踏在冰面上的声响被雾吞得干干净净。他接过林都头递来的账册,指尖在“盐商私吞漕运银五千两”的字迹上顿了顿,纸页边缘还留着阿芸的血痕,暗红得像块陈年的锈:“人证物证都齐了?”
“齐了!”张婶从纤夫身后挤出来,怀里抱着个油布包,解开时露出十几块血布和染着淡赤金的账册残页,“绣娘们都在官营绣坊候着,个个能作证!林老爷带着盐商杀人的供词在染坊,就等您一声令下!”她的鬓角还缠着纱布,是昨夜护账册时被暗探打的,血渍透过纱布渗出来,像朵开在白发间的红绒花。
周明远点点头,往侍卫长扬了扬下巴:“传令下去,查封盐商所有产业——昌记染坊、官营绣坊、城南桑园,还有码头的十艘货船,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侍卫的脚步声刚钻进雾里,对面画舫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盐商之子赵虎穿着件狐皮袄,正指挥家丁往小船上搬木箱,箱角的金锭露出来,在雾里闪得扎眼。“爹说了,先去江南躲躲!”他往码头上啐了口,唾沫在冰面上砸出个小坑,“等风头过了,再回来收拾那些贱民!”
“怕是走不了了。”谢青禾的声音从货栈的柱子后飘出来,她手里缠着圈混纺金线,三股雀金缠一股绛血,线尾系着块小石子,在指尖转得“嗡嗡”响。阿芸和小桃猫在她身后,每人手里握着把染坊的剪刀,刃口沾着点靛蓝染液,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带着股草木的涩味。
赵虎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往家丁吼:“把这丫头拖过来!给我当垫脚石!”三个家丁举着刀扑过来,却被谢青禾甩出的金线缠住脚踝,线身突然绷紧,三人“扑通”摔在冰上,刀鞘撞着冰面,发出刺耳的“哐当”声。
“这线韧得很。”谢青禾往他们手腕上又缠了两圈,金线勒进皮肉,留下深深的红痕,“是谢青砚编的,专捆没良心的东西。”她往画舫上望,看见赵虎正往火盆里扔账册,纸页蜷成焦黑的蝴蝶,“烧吧,真账册早送御史台了,你烧的不过是堆废纸。”
赵虎气得拔出腰间的匕首,往谢青禾扑去,却被突然冲出的阿春绊倒。这丫头怀里还抱着拾桑芽的竹篮,芽尖的露水洒了赵虎一脸,他脚下一滑,匕首“嗖”地飞出去,刚好钉在画舫的船板上,离盐商的金银箱只差寸许。
“抓住他!”周明远的侍卫赶到时,赵虎正被纤夫们按在冰上,狐皮袄被扯得不成样子,露出里面绣着“盐”字的绸缎里子。他像头被捆的野猪,嗷嗷叫着挣扎,却被林都头用铁钎抵住后颈,钎头的寒气透过棉衣渗进去,瞬间消了他的戾气。
画舫上的火光越来越旺,盐商的亲信正往染材堆上泼火油,想把剩下的罪证烧个干净。谢青禾突然想起谢青砚的话:“硝石遇桑枝汁会失效。”她往阿芸手里塞了个陶瓮,“把净染水往火里泼!”
阿芸抱着瓮往船板冲,瓮口的草木灰撒了一路,在冰上画出条灰白的线。她把半瓮净染水往火盆里泼,“滋啦”一声,火苗突然矮了半截,冒出的白烟里飘着股桑枝的苦香——那些掺了硝石的染材,果然燃不起来了。
“搜!”周明远的声音在画舫里回荡,侍卫们撬开烧焦的木箱,里面露出的不仅是金银,还有十几匹仿造的御用霞光绛,缎面上的金线在残火里闪着贼光,与官营绣坊的样品分毫不差。“盐商呢?”周明远往舱底望,那里的密道入口还在冒烟,显然是从这里跑了。
“往昌记染坊跑了!”小桃指着岸边的脚印,杂沓的靴印在冰上延伸,像串歪歪扭扭的惊叹号,“我刚才看见疤脸的人在那边接应,他们想烧了染材库毁证!”
周明远带着侍卫往染坊追,谢青禾和张婶紧跟在后。路过官营绣坊时,看见绣娘们正把王启年捆在廊柱上,他的绸衫被扯烂,露出里面藏着的账册残页,上面记着“每月私分绣材银十两”,墨迹还新鲜得很。“御史大人!”李婶往他手里塞了块染血的绣绷,“这是王管事打我们的证物,上面还有他的指印!”
昌记染坊的大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浓烈的硝石味。谢青禾往门缝里瞄,看见盐商正举着火折子往染材堆上凑,吴掌柜和几个暗探围着他,手里的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青禾姐,用这个!”阿春往她手里塞了把混纺金线,线的另一头系在染坊的石碾上,“我们把他套住!”
谢青禾点点头,趁盐商转身的功夫,将金线往他脚边甩,线身像条活蛇,瞬间缠住他的脚踝。阿芸和小桃猛地拽动石碾,金线“嘣”地绷紧,盐商“哎哟”一声摔在地上,火折子飞出去,落在堆着桑枝的角落,只燃了几片枯叶就灭了。
“盐商!”周明远的侍卫冲进来时,盐商正被金线捆得像只粽子,他望着满地的染材和侍卫手里的账册,突然瘫在地上,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全完了……”。吴掌柜还想反抗,却被张婶用“毒线”缠住手腕,苦艾汁浸透的丝线刚贴皮肤,他就浑身发软,刀“哐当”掉在地上。
染坊的地窖里,林淮山正守着疤脸的供词和谢青砚的染方册。看见周明远进来,他把供词往案上推,纸页在颤抖的手里发出“沙沙”声:“这是盐商杀人的证据,还有……还有我当年懦弱的罪证,都该罚。”
周明远接过供词,目光在“谢青砚溺亡于染缸”的字句上停了很久,突然往林淮山拱了拱手:“林老爷能幡然醒悟,已是难得。这些账,朝廷会一笔一笔算清楚,绝不偏袒。”他往侍卫使了个眼色,“把盐商、吴掌柜、王启年等人犯押回县衙,听候发落!”
押解的队伍往县衙走时,临川的百姓全涌到街上,手里举着桑枝和染材,像一片涌动的绿海。卖花婆的侄子阿福敲着破锣喊:“盐商被抓啦!我们有活路啦!”漕运的老纤夫们扯着嗓子唱船歌,调子虽不成样,却透着股压抑了多年的畅快。
谢青禾站在染坊的门槛上,望着被押走的盐商,他的背影佝偻着,像截被蛀空的枯木。阿芸往她手里塞了块刚染好的淡赤金线轴,线在日光下泛着金红,像谢青砚当年染出的第一匹绛血染。“青禾姐,结束了。”
“没结束。”谢青禾望着远处的文峰塔,塔下的石碑在晨光里露出“桑枝缠藤”的刻痕,“要让雀金绣和绛血染活下去,让那些枉死的人,看着我们把日子过好。”她往张婶和林淮山的方向望,两人正站在官营绣坊的门口,商量着如何重建绣坊,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层暖融融的金纱。
周明远的侍卫开始清点盐商的家产,账房里的金银被搬出来时,百姓们发出阵阵惊呼——那些都是被盘剥的血汗钱。周明远让人把银子分发给受害的桑农和绣娘,李婶捧着沉甸甸的银锭,突然跪在地上哭起来,泪水砸在银锭上,溅起细小的光:“当家的,你看,我们有钱买药了……”
谢青禾往染缸里倒了勺新采的桑枝汁,染液在缸里慢慢散开,泛出清澈的金红。她知道,临川的天是真的亮了,那些藏在染材里的冤屈、绣在帕子上的血泪,终于能在日光下舒展,像雨后的桑芽,顶破泥土,往有光的地方,使劲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