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租车安静地蛰伏在后巷,仿佛与酒店周遭的混乱彻底隔绝。马特一半的感知顺着地狱厨房如蛛网般交错的街巷延伸开去,另一半则牢牢锚定在身边人身上。方才当哈利将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马特差点本能地打掉那支针筒——那里面药剂的味道,和哈利之前在走廊里扎进那个忍者手臂中的一模一样。好在最后一刻他克制住了,紧接着,他听到了药液推入后,哈利体内骤然爆发的,与那个忍者一样乃至更甚的异变:血液流速骤然加快,心脏泵动剧烈而沉重,肌肉纤维在某种力量的刺激下发出不自然的绷紧声。甚至连他臂上的伤口都停止了流血,肌肉撕裂的细微声响被一种更活跃、更快速的细胞修复声所覆盖,仿佛生命在疯狂燃烧。
“哈利?”马特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车内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类似哈利身上的苦橙味道放大后的酸涩。更令马特警觉的是,一股混合着亢奋与痛苦的复杂情绪波动,不断从哈利身上扩散开来,冲击着他的感知。
“我……没事。”哈利靠在座位上紧闭双眼,呼吸短促而压抑,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正强行忍耐着药剂注入带来的剧烈疼痛和随之涌起的、几乎要撕裂神经的感官过载——世界的声音、气味、光线凶猛地灌入他的脑海,远超他日常的承受阈值。十几秒钟后,他才艰难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似乎闪过一丝幽绿的光芒,声音稳定了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被强行压抑的亢奋和力量感:“或者说,感觉好多了。”
“你的身体在变化。”马特微微侧头,“心跳血流加快,新陈代谢异常活跃……伤口在加速愈合?你给自己注射了什么?”
“血清X,”哈利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似乎在努力对抗某种强烈的生理冲击。“……成熟版本。效果比V温和可控,能暂时提升身体机能,加速愈合。力量、反应速度、感官敏锐度……都会强化。但作用时间有限,效果……也远没有V那么‘显著’。”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但对于我们这种普通人来说,更加刚好。”
马特的眉头紧锁。他不仅听到了对方骨骼肌肉在药力下的细微强化声,更捕捉到了血液中某种成分急速提升带来的失衡。“……那么代价呢?”
哈利扯出一个介于苦笑和咬牙之间的表情:“那是三个小时之后才需要担心的事。现在,它能让我……做点正事。”他顿了顿,目光透过车窗投向黑暗的街巷,“你还在跟着目标?他们现在到哪了?”
“他们的车改装过,排气和引擎有独特的声音。”马特的脸对准他,“你能跟上吗?需要我开车吗?”
“不用!”哈利迅速坐起来,端正得如同在开董事会。“你告诉我位置,我来开。”
“你确定你可以?”马特怀疑的挑挑眉,在哈利“不会比你更不可以!”的抗议声中耸了耸肩。“沿第七大道向南,往港口工业区方向。”
车辆平滑地汇入大街上的车流,马特侧耳倾听着,在无数引擎的轰鸣、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车流的鸣笛声中,精准地剥离出那几道属于猎物的独特痕迹。“距离我们大约1.5公里,速度放缓,似乎在确认有没有尾巴。”
“工业区…废弃码头附近?”哈利身上沸腾的力量逐渐被习惯和接纳,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决断,“那儿可是老鼠窝。”他的反应神经提升到了极致,操控着车辆迅捷地穿梭在车流中。马特确认他状况正常后便闭上眼,将全部的感知力聚焦于听觉世界。城市的喧嚣在他脑海中被层层剥离、过滤。“我们跟上了,现在距离三百米,速度放缓……前方路口右转,上高架。”
哈利毫不犹豫地执行指令,流畅地切入右转道。他现在能清晰地听到引擎每一次细微的震动,轮胎碾过路面扬起落叶和微尘的过程被分解得无比清晰。过于细碎和放大的声音冲击着神经,他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和血清配方中刻意加入的神经镇定成分,强行梳理着,将注意力集中在马特的声音和变化的路况上。
“下高架,第二个出口。”马特继续指挥,声音平稳。“他们转向废弃码头方向了……12号仓库区附近。速度更慢了……引擎熄火。他们停下了。”马特的声音带着一丝确认,“12号仓库区西南角,第三座库房侧面。有铁门,不止一道。还有……”他微微停顿,仔细分辨着远处传来的、极其微弱却令人不安的杂音,眉头紧皱。“……有什么在嘶吼和挣扎的声音。是被绑架来的人?”
“找对老鼠洞了。”哈利的声音冰冷。他减缓速度,车悄无声息地滑入一个布满油污的废弃加油站角落,熄火。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建筑时的隐隐作响。
两人借着阴影迅速下车,哈利从后备箱里拖出一个不起眼的运动包,动作迅捷有力。他拉开拉链,里面是两套深色的、材质特殊的作战服,两个覆盖全脸、只露出眼睛的黑色战术面罩和配套的武器装备。
“换上。”哈利的动作仍然残留着奇异的紧绷感。但当他率先脱下染血的西装外套,马特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动作间身体蕴含的蓬勃能量,被撕裂的衬衫下露出的肌肉带着常年锻炼的痕迹,线条修长流畅而充满力量,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带有几份压迫感的轮廓。
马特沉默地接过一套作战服。指尖触碰到冰凉、柔韧且带有一定厚度的面料。他利落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和衬衫,哈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马特更瘦削却同样精悍的身躯,每一块肌肉都仿佛经过最精确的雕刻,蕴含着惊人的爆发力与控制力。新旧疤痕点缀其上,非但没有破坏那份美感,反而增添了一种危险的野性魅力。
哈利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马特同样停止主动去感知哈利的动作。两人沉默而高效的换好衣服,戴上面具,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彻底化身为黑暗的一部分。
他们如同幽灵般绕到建筑后方,避开几处看似随意实则巧妙布置的监控探头。一处年久失修的通风管道入口成了他们的突破口。哈利无声地撬开锈蚀的栅栏,马特率先钻入,狭窄、布满灰尘的管道内,他敏锐的感官成为最可靠的导航仪。哈利紧随其后,此刻血清赋予的体能让他完美地跟上了马特的节奏。
管道下方连接着仓库二层的开放平台,平台周围散乱地堆放着杂物,下方是一个一二层打通的开阔区域,原本可能是装卸区,现在堆满了废弃的集装箱和蒙尘的机器残骸。几盏功率不足的工业吊灯投下惨白而摇曳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机油味、霉味,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类似福尔马林混合腐烂血肉的刺鼻气味。
两人悄无声息地落地。马特示意哈利噤声,将感官聚焦到下面的人群。
几束光柱交错,映照出几个站立的人影。为首者是个身材精瘦的亚裔男子,一身剪裁考究的黑色西装,与周遭破败格格不入。他背对着他们,但那股阴冷如毒蛇盘踞的气息,即使隔着距离也清晰可感。
他面前站着六个穿着战术背心的雇佣兵。其中几个手臂不自然地扭曲,脸上带着新鲜的淤青和擦伤,显然在酒店袭击中吃了大亏。“冬先生,这可和说好的不一样!”为首那个手臂受伤的雇佣兵声音粗粝,强压着怒火,“你保证他身边只有常规安保,可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家伙是哪来的?他可不在你的任何情报里。”
冬缓缓转过身。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勾勒出高颧骨和薄而紧抿的嘴唇。“‘那个’家伙。”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口音,每一个字都透着阴冷的嘲讽。“而你们就像丧家之犬,被多出来的一个人吓得逃回来狂吠?”
对方同样分毫不让:“你的人不是一样空手而归?你的情报出了差错,我需要一个解释!”
冬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冰冷的视线压迫着对方,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安静,衬着仓库深处传来的几声模糊不清的低沉嘶吼,更令人毛骨悚然。“损失?你们把整个曼哈顿上东区的警察和媒体都惊动了,闹得满城风雨,你要我解释?”
他向前逼近一步,瞬间变得更具压迫性。“我付钱给你们,是让你们像专业的鬣狗一样,悄无声息地把猎物拖回巢穴。现在,你告诉我任务失败了,还留下一个‘不在情报上’的谜团?” 他嘴角勾起毫无笑意的弧度,眼神却更加森寒,“你们不仅无能,还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麻烦,我怎么向我的人解释?”
为首的雇佣兵被他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仍忍不住争辩:“我们折在里面这么多人,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可以保持沉默,但有人需要为我们承担损失!”
“可以保持沉默?”冬发出嘶哑而残忍的笑声,“只有死人,才能保持沉默。” 他猛地一挥手,几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堆叠的集装箱阴影中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他们穿着统一的灰白色连体制服,动作僵硬却异常迅捷。灯光照亮了他们的脸——眼神空洞无物,如同蒙上了一层灰翳的玻璃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肌肉在制服下异常鼓胀,行走时带着一种非自然的、机械般的不协调感。
几个雇佣兵脸色剧变,瞬间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冬!你敢!” 为首的那个嘶吼着,猛地去拔腰间的配枪。另外几人也反应过来,同时举起武器,枪声在空旷的仓库里骤然炸响,子弹精准地命中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改造人的胸口和头部。暗褐色的血液随即飙射而出,然而中枪的人只是身体猛地一顿,晃了晃,空洞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致命的伤口只是被蚊虫叮了一下。他们甚至没有发出任何痛哼,只是以更快的速度扑了上来,动作迅猛如野兽。
“见鬼!这xx是什么东西?!” 雇佣兵们惊恐地喝骂,连连后退射击。改造人身上频频溅起血花,却丝毫没有停止前进和攻击。场面瞬间变得血腥而混乱,雇佣兵们徒劳地反抗,枪声、咒骂声、骨头断裂声和改造人那低沉、非人的嘶吼混杂在一起。然而反抗是徒劳的。仅仅几十秒,雇佣兵们就变成了地上几具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尸体,鲜血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蔓延开。
杀戮完成,那几个改造人并没有停下。他们空洞的眼神转向了站在一旁的冬,喉咙里发出更加焦躁、充满原始攻击欲望的低吼,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要扑向这个下达命令的主人。冬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眼神冰冷依旧,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精巧的遥控装置,按下按钮。
“嗤——”
几声轻微的机械传动声响起。那些躁动不安的改造人后颈、手腕和脚踝处镶嵌的金属环上,瞬间弹射出细小的针头刺入他们的皮肤,强效麻醉剂被高压推入体内。改造人身体猛地一僵,眼中残存的凶光迅速黯淡,嘶吼声变成了无意义的嗬嗬声,庞大的身躯摇晃了几下,轰然瘫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冬对着旁边的手下挥了挥手。几个人迅速跑出来,动作麻利地将昏迷的改造人拖走,消失在仓库更深的黑暗之中。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秩序。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席卷了马特。他听到了更深处的库房里还关着更多的改造人——他们的心跳血流异常快速,体温偏高,肌肉组织僵硬中带着非自然的强韧,散发出一种混合着化学药剂和死亡气息的味道。最可怕的是,他们几乎没有情绪波动,只有野兽掠食的吼叫和杀戮欲望。马特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些被改造者的生理状态与此刻身边哈利注射血清X后的某些特征有微妙的相似之处,但哈利的反应是冷静——甚至是冷酷的,而这些“工具”……只剩下燃烧着的兽性。
“这些人……像是被化学物质强行催发过。他们的身体反应和你注射后有些相似,有什么概念吗?”话音落下的瞬间,马特惊讶地捕捉到哈利身体的反应——他靠在墙壁上的身体猛地绷紧,目光透过面具锁定马特的方向,和他之前那些带有探究和欣赏意义的眼神不同,这种猎食者衡量威胁的眼神让马特浑身应激似的绷紧。“你想说什么?评估我的危险程度,顺便展示你的信任?” 他的语气仍然平稳,甚至没有必要的情感起伏,但其中蕴含的压迫感却更甚。
马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表述方式引发了怎样的误解。“我的错,不该把你和他们混为一谈,哈利。” 他的语气坦诚,“我只是需要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也需要你的反馈。我以为信息共享是合作的基础?至少我们都同意,” 他朝下方示意,“这些非法人体实验,就是我们要对付的对象?”
哈利闭了闭眼,像是与自己体内的情绪波动对抗。“抱歉,我有些反应过激。” 他承认,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歉意,更像是理智在告诉他应该作何应对。马特的疑问确实完全刺中了他最深的戒备与恐惧——他制造了那些力量的源泉,也为了获得力量注射过它。那条将他与下方那些非人怪物分隔开的界线,是否足够清晰、足够牢固,如他坚信的那般不可逾越?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过滤那些海啸般涌入却又被强行压制的感官信息,寻找最核心、最“安全”的答案。再开口时,声音里的冰棱似乎被强行凿开了一丝缝隙,透出底下属于科学家的冷静剖析,但也仅此而已:“他们的人体实验,用的是盗取的残缺版血清V和数据。他们大概重新设置了方法和剂量,利用它的副作用,让人短暂突破人体极限,但代价就是烧毁神经,意识被彻底破坏,变成这种怪物。”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解读实验对象般的客观,又混杂着仿佛同是体验者感同身受的痛苦。“血清X的副作用被减弱到不会失控,但是神经的敏感度还在,所有的信息会在同时灌入你的感官,然后就是过载。” 他微微摇头,仿佛在甩掉无形的噪音,“科学……永远和许愿相反,得到,再付出代价,无一例外。”
马特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被那层坚冰吓退,反而微不可察地向哈利靠近了半步:“但你的状态不太像过载。”他熟悉被信息洪流冲击的痛苦,即使他在感官世界为自己筑起了信息过滤和利用的网,但世界依然时刻在他感官中喧哗燃烧,而哈利仿佛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没有情感上的反应,只剩冰冷的权衡计算。“反而倒像是……被抑制了。”
哈利的身体依旧紧绷,但那股冰冷的戒备在他靠近时似乎松动了一丝。“我在配方里加入了强效神经镇定成分,帮助控制应激反应,但代价是情感反馈被严重削弱,判断可能……会变得直接甚至偏执。” 他停顿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 在这种状态下,和另一个人合作。如果我刚才让你感到不安或者被冒犯……那不是我的本意。我道歉。”
马特静静地听着。他能听出哈利话语中那份挣扎的真实性——血清放大了他的感官,却抑制了他处理情感信息的能力,就像一个被困在玻璃罩子里看世界的人,一切清晰却冰冷隔膜。哈利选择在这种状态下向他剖析自己的弱点,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无声的信任。那冰冷的歉意背后,他仿佛看到了正常状态下哈利可能涌出的、更丰沛的情感。马特不自觉的露出微笑。“不……这只会让我感到被信任。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