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到了近十年来,全国顶尖高校文、理、工、商四个学科大类的财政拨款数据。他用图表清晰地展示出,人文社科类专业,占用了大量的教育资源,但在“投入产出比”上,却远远低于其他学科。
他调取了各大招聘网站的后台数据,分析了数百万份毕业生的就业报告。结果显示,人文社科毕业生的平均起薪、薪资涨幅、就业领域前景,全面落后。他甚至恶趣味地将“哲学博士”和“金融分析师”的五年后平均年收入做了一个刺眼的红色柱状图对比,那差距,触目惊心。
他将文化产业分门别类,出版业、艺术品市场、实体书店……他用冰冷的数据指出,除了头部IP和少数奢侈品化的艺术品外,绝大部分与“人文精神”直接相关的产业,都在萎缩,或者需要依靠外部输血才能勉强存活。
“情怀”,在他的模型里,是一个贬义词。它等同于“低效率”、“负资产”、“不符合市场规律”。
他就是要用这种最赤裸、最残忍的方式,撕掉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摆在所有人面前:在资本的逻辑下,一切不能实现自我增值的事物,都在走向死亡。而试图用情怀去挽救它,就像试图用爱去感化一个晚期癌细胞一样,愚蠢,且毫无意义。
一个助手模样的学生,端着一杯咖啡,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后,看着屏幕上那庞大而精密的模型,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陆哥……你这是……在写论文吗?这也太夸张了吧?不就是个辩论赛吗?”
陆行知没有回头,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一名正在瞄准的狙击手。
“任何一场战争,无论大小,都应该用绝对的优势去碾压对手。”他平淡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永远不要给你的敌人,留下任何一丝幻想的余地。”
他要的不是胜利,是屠杀。
他要的不是说服,是摧毁。
他要让那个叫“顾青砚”的女孩,和所有像她一样的人,亲眼看着自己所信仰的“圣殿”,是如何在他的数据和逻辑面前,一砖一瓦地,轰然倒塌。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变态的快感。这无关私人恩怨,这是一种……对于秩序的洁癖。他喜欢看到混乱的、感性的、无法量化的东西,被自己用理性的铁腕,梳理、整合、最终裁决。
就在这时,他构建模型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他在做一个关于“文化消费变迁”的论证时,需要引用一个历史案例,来证明民众的文化需求,是如何随着经济基础的变化而转移的。他记忆中,明代中晚期,江南地区商业市镇的兴起,导致了市民文学的繁荣,就是一个绝佳的佐证。但他需要更精确的数据,比如当时苏州一个普通手工业者的年收入,与他购买一本《金瓶梅》所需花费的比例。
这种冷僻的数据,在网上的数据库里很难找到,通常都隐藏在某些专著或者故纸堆里。
他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图书馆,历史经济区。”他对自己说。
他站起身,抓起一件外套,对身后的助手说:“模型的基本框架已经搭好了,剩下的数据填充和图表美化,交给你们。”
“陆哥你去哪?”
“去挖一具尸体,来做我的呈堂证供。”陆行知留下一句让助手摸不着头脑的话,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间冰冷的、充满“铜臭”味的地下实验室。
当陆行知踏入中央图书馆三楼时,他立刻感到了一种生理上的不适。
这里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光线太昏暗了,像是故意要让人放慢思考的速度。空气里的那种旧纸张的味道,让他觉得沉闷、压抑,仿佛充满了腐朽的气息。
他就像一个习惯了现代无菌手术室的外科医生,突然被扔进了一个中世纪草药师的作坊。
他的出现,也像一个闯入者。他身上那件剪裁精良的黑色风衣,脚下那双价值不菲的切尔西靴,以及他身上那股混杂着高级古龙水和淡淡烟草味的、属于现代商业社会的气息,都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几个正在埋头苦读的学生,都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这个不速之客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被打扰后的不悦。
陆行知无视了那些目光。他径直走向“中国古代经济史”的书架区。他的目标很明确,他只想尽快找到自己需要的那本书,拿到那个数据,然后立刻离开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地方。
书架很高,排列得很密集,像一片没有尽头的迷宫。
他根据索引号,找到了“明清史”那一排。他微微仰着头,目光从一排排书脊上迅速扫过,那眼神,不像是在寻找知识,更像是一台高速扫描仪,在录入信息。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了。
不是因为他找到了那本书。
而是因为,在书架的尽头,那片被彩绘玻璃窗投下的、五光十色的光斑里,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孩。
她侧对着他,坐在一张巨大的阅览桌旁。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布衬衫,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了一段优美而脆弱的、如同天鹅般的颈项。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她的左手轻轻压着书页,右手握着一支笔,正在笔记本上飞快地书写着什么。她的眉头微微蹙着,神情专注到了极致,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和她面前的那本书。
阳光透过玻璃,将她的侧脸和纤细的手指,勾勒出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的轮廓。那一瞬间,她安静得,就像一幅十七世纪荷兰画派的油画。
陆行知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
尽管只是在海报上看过那个名字,但当他看到眼前这个女孩时,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告诉他:她就是顾青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