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已近傍晚,林茗回到项目组为她准备的临时办公室。窗外,陆家嘴的霓虹渐次亮起,勾勒出金融都市冰冷的轮廓。她却没有欣赏夜景的闲暇,董事会要求的初步方案下周就必须提交,而今天的会议只是证明了前方的阻力有多大。
尤其是那位顾时屿医生。
想到那个男人镜片后毫无波澜的眼睛和精准到近乎刻薄的质疑,林茗非但没有气馁,反而觉得一股久违的挑战欲被点燃。她喜欢难题,越是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堡垒,攻破时才越有成就感。
指尖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的数据模型不断被调整、优化。她必须用更无可指摘的逻辑和更扎实的证据,来回应那些“医疗特殊性”的质疑。时间在专注中悄然流逝,等她再次抬头时,窗外已是灯火阑珊,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隔壁的投行内透出来的灯光照亮了附近的这片天空。
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林茗决定去做杯浓美式来支撑接下来的战斗。医院的休息间应该还开着。
凌晨一点医院行政楼层的长廊,一如往日的安静,只是没有了楼下的病房楼层传来的白昼的喧嚣,多了份肃穆。消毒水的气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只有头顶的应急灯洒下冷白的光晕,将她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
推开休息间的门,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扑面而来,伴随着咖啡机运作的嗡鸣声。
一道挺拔的白色身影正背对着门,站在咖啡机前。
林茗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是顾时屿。
他居然也没走。白大褂依旧纤尘不染,扣得一丝不苟,仿佛不是值了十几个小时的班,而是刚刚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果然是个机器人。林茗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面上却已换上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疲惫带来的柔软。
“顾医生?这个时间还在?”她声音放得比平时轻,带着夜深的沙哑,“真是……太敬业了。”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
顾时屿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因为她的突然出现而有任何动作上的停滞。他专注地看着深色的咖啡液一滴一滴落入洁白的瓷杯,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过于冷硬。
“67床患者的术后数据有些异常,下来复核一下。”他的回答言简意赅,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甚至没有寒暄一句“你怎么也没走”。
“巧了,”林茗走到料理台另一边,将自己带来的小巧手冲咖啡壶和一包咖啡豆放下,语气试图显得轻松自然,“我正在核算67床整个治疗周期的医疗资源消耗系数,试图找出可以优化的节点。看来,”她侧头看他一眼,唇角弯起,“我们盯上了同一个目标。”
咖啡机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弥漫开,稍稍软化了他周身那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也随之飘散过去——苦橙的清冽混合着雪松的沉稳,理性冷静之中,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诱惑,在这深夜的休息室里显得格外分明。
“不必。”顾时屿接满自己的那杯黑咖啡,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林顾问对每个项目的合作对象,都这么……关怀备至?”他选了一个中性偏褒义的词,但那种疏离的语调,以及其中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探究意味,还是被林茗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转过身,发梢几乎要扫过他白大褂的袖口,眼底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直视着他:“那倒没有。我的咖啡豆很挑剔,只分享给……值得的人。”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仔细斟酌用词,目光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流转,“比如,能一眼就看出我上周那份报告里,β系数计算存在千分之五偏差的天才。”
话音落下,休息室里有一瞬间的寂静,只剩下咖啡机残留的加热块发出的微弱声响。
顾时屿握着咖啡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那份报告的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涉及一个复杂的多变量拟合公式,他确实在审阅时,顺手将其中一个系数的计算误差修正了过来。那误差极小,几乎不影响最终结论,若非对数据极其敏感且计算能力超强的人,根本不可能注意到。
他本以为无人察觉。
他终于侧过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很亮,带着熬夜的血丝,却也闪烁着一种了然和狡黠的光芒,像只发现了秘密的猫。
“只是顺手。”他移开视线,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低头啜了一口那黑得看不出任何调剂的黑咖啡,仿佛那是什么琼浆玉液,“确保数据的绝对准确,是讨论的基础。”
“受教了。”林茗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开始慢条斯理地磨豆、温壶,做手冲的准备,“所以,为了表达对顾医生严谨态度的敬意,以及避免再犯这种‘基础性’错误,”她将“基础性”三个字咬得微微重了些,“我决定熬夜把明天早上的跨部门晨会汇报材料再优化一遍。”
热水注入咖啡粉,浓郁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与她带来的豆子特有的果酸味混合,渐渐压过了方才速溶咖啡的单调气息。
“哦,对了,”林茗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将冲好的第一杯咖啡递向他,动作自然无比,“尝尝?耶加雪菲,应该比那个提神。”见他没接,她也不尴尬,顺手将杯子放在台面上,自己拿起了另一杯,走到门口,才回首看他。
耳垂上那枚小巧的珍珠耳钉在灯光下流转过一抹温润的微光。
“明天晨会,我准备了一个新的预测模型,专门用来回应您上次提出的关于‘医疗行为不可预测性’的论点。希望……”她唇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挑战,“不会让您失望。”
门被轻轻合拢,休息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两台咖啡机渐渐冷却的躯壳,以及空气中交织碰撞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咖啡香气。
顾时屿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方才林茗站立的位置,又移到台面上那杯她亲手冲好、兀自散发着热气和果香的咖啡。
许久,他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黑咖啡,一饮而尽。冰冷的苦涩瞬间席卷了味蕾。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不锈钢料理台的边缘,那里安静地躺着一颗独立包装的糖果。
柠檬黄色的糖纸,在冷光下显得格外扎眼,上面用简笔画着一个俏皮的听诊器图案。
他静默地看了几秒,镜片后的目光深沉难辨。
最终,他还是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拈起那颗糖。指尖传来糖纸细微的摩擦声,在这过分寂静的深夜里,莫名地有些扰人清静。
他将糖放入白大褂口袋,转身离开了休息间。那杯她冲的、一口未动的耶加雪菲,渐渐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
走廊尽头,林茗靠在电梯旁的墙上,慢悠悠地品着杯中温热的咖啡,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另一侧的转角,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触碰时,他指尖冰凉的触感。
果然,是个很难搞的对象。
但也,越来越有趣了。
她笑了笑,将最后一点咖啡饮尽,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