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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舅舅的花园 > 第35章 暮色(4)

第35章 暮色(4)(1 / 1)

 第35章 暮色(4) 她看见小娇的一条短信了:“妈,郊外现在下雨,快被淋成落汤鸡啦,但是没感冒。”周五晚上10点多钟发来的,后边跟一个笑脸。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她慢慢地回想着,那时候淮平正让她给何乐打电话,大概说了“吓唬吓唬他……”她跟何乐说“我毕竟是孩子妈……何乐说“我看你活得好好的……”她对着手机的表情甚是怪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使劲地攥住充电器的细黑线。小娇、淮平、何乐仿佛有三只手,正在捏咕她的心脏,使它如气球一般变形和爆破。

这是一座新式小区,窗外的观景恰恰呈现了一幅铅笔素描:简练的树枝向天上伸展。有一棵很好看的树,如果在春天一定是绚丽的紫红色,现在想是被冻得收敛了,紫得发黑,在淡而疏落的枯草地上方,形成一个别致的剪影。周日早上的阳光也是淡淡的。远处有人竖着领子,缩着脖。爱美的姑娘穿着长靴、深色天鹅绒袜、短裙,嗒嗒嗒嗒地公主一样走过去。那些远远的场景,电影的长镜头一样放映,跟她没有关联。世界是世界,她是她,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扑向电话:

“喂,杨嚎,你跟大姐说实话,何乐一直在你那里?从周五晚一直在?他一直在打牌?他跟谁在一起?他的手机呢?一直在身边?车也在身边?”

“杨嚎你别打岔——我就是想知道,他手机是不是在身边?是开车去的?”

李天娇失望地耷拉着眼皮,电话筒也垂了下来。手机没电?她几乎要笑了。或者他不报警,也有着一层保护她的意味?总之她对他的坏,判断起来还有点不甘心。她又触电一样举起话筒,经多见广地笑道:“杨嚎,上次大姐说给你介绍女朋友的事,当真的,你别笑,一准儿的好女孩。你告诉我实话,我就是想知道,他跟谁在一起!”

她握着电话的时候,眼睛开始眯着,慢慢地越睁越大,越睁越狰狞,最后反而又眯起来,呈现了萧杀的表情。她的眼里全是恨!她的火车又开动起来了——他们都在,他的手机有电,他跟她在一起,在她绝望的时候。她的所有判断都是对的,它们正如刀锋挑开残酷。她简直喘不过气!他真的不管她!他难道让她死!暖气怎么还没有来,她的心脏紧缩着,北京的冬天这时候是真是难捱,窗外的风更大了些,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这时候忽然响起一个“嘟嘟”的短信,却是一个房地产信息。楼下有老人遛狗呢,传来它们汪汪的叫闹。她心里越积越多的汹涌的潮水要向闸门涌去,却被封闭成一座浊水高墙,她两眼往上一望,想跑都不知往那个方向。她的火车轰隆轰隆地横冲直撞过来,一开就开到了房间里,把她眼前的一切撞得粉碎。

她蹿起来,冲出卧室,何乐早不知去向。她疯了似的返身,把他的照片像框“啪”地扔向墙壁。她还不解气。他要她死,他竟然!李天娇感到一股怒气直冲脑袋顶。何乐的一件外衣正挂在衣钩上,她像扯下一面旗帜一样将它扔在浴缸里,到处找着东西。她找什么呢?她拿了一个打火机,一燃燃着了。看不见火焰,焦糊的边缘顺着衣角蔓延,像一个隐形人用牙齿一点点蚕食着它。先是袖子着了,然后是衣襟,然后是领口。浴室的镜子映出李天娇的笑,白色的浴缸慢慢被熏黑,烟气顺着排风口越聚越浓,往外直冒。她觉得自己离疯狂这么近淮平是对的——他人没那么坏,只是何乐坏。他们对他坏,竟逼着他更坏。这世界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逻辑?!

是每月物业费供养的商业机构制止了这一项疯狂。这座小区的报警系统是很先进的,她的浴室瓷砖也显现了很好的耐受性。她放物业人员进门时,两个穿黑西装的外省小伙子很客气的,朝卫生间里望了望。浴室灯坏了,浴杆上又挂着各种零碎衣物,也不便进去深究。黑暗中那些意大利瓷砖上的小天使,张着天真的眼睛,高档又肃穆的透出一股焦糊味儿。李天娇绷着嘴不作声。光线照射处,摊在浴缸底部的一团乌黑,就是她恨的残骸。

6

李天娇没有上班。她跟单位请了假,说病了。她并未详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但是警察还是跟她单位的保卫处联系了一下。这种事在国家单位里还不是一传十十传百的?李天娇嫁给了一个有钱人,本就招眼,平常颇有几个资深妇女见了她,不冷不热,待搭不理,又上下审视她的服装:“啧啧,真是越活越有魅力啊。”这回富婆遭难,众人一时兴奋,问候的电话也此起彼伏。有唏嘘道:“是谁开玩笑开过火了吧,天娇这人没有仇人哪。”或者“天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刻薄点的则沉吟道:“听说你被一个男人带到一间屋子里了?肯定认得他吧?”更有甚者远兜近转问她的身体状况:“咦,这真是一个有素养的绑匪,没怎么样你吧?没怎么样就好。”李天娇气恼地把手机关掉。这些就是她的噪音,而她心里更大的噪音早已把它们淹没。

她那几天果然浑身发热,嗓子疼得像被火烧了,嘴里也起了溃疡。小娇倒是懂事的,课也没有上,熬了一小锅雪梨水,在她母亲床边侍奉。她们母女两个其实是长得很像的。李天娇口里喝着雪梨水,望着她女儿发呆。年轻真是好,脸皮儿绷得紧紧的,萌芽一样的胸,走路轻盈着。虽然五官并不完美,鼻子有点上翘,但脸型还是美女典型的鹅蛋脸。这几年,小娇自是知道她父母的情形,因此每逢她父亲在家,竟一言不发,以沉默表示敌对的立场。只有和她母亲单独相处的时候,才鱼入活水,话也多起来。每时每刻都对她母亲叙述,现在多少男孩子追求她,而她多么心不在焉。她最大的困惑就是跟王小滔看电影好呢,还是跟严予锦去酒吧,这两个男孩子又都不令人讨厌,真让人难以抉择。最近也是他们对她示好,才找五六个同学结伴郊游的。李天娇漫不经心地听着她诉说苦恼,闭着眼睛,仿佛眼睛穿过时空,看见了多年以前的自己——自以为是公主呢,成天自说自话的,认为天下所有人都是宠爱她的,也以为未来是彩色的童话书。她觉得一个沧桑母亲与一个妙龄女孩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什么都难信的,一个是什么都轻信的。原来时间就是这样把一个女孩过成妇人的。

她因缓缓道:“小娇,这次如果意外,说不定你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呢。”嗓子沙哑,声音哽咽。她或者是想听她说:“妈,我不能没有你!”或者“妈,别说这样的话,让我心疼。”一个母亲在心底里其实是希望做女儿感情的上帝的,这是她们最自私的心事。不想小娇满不在乎地道:“妈,你想到哪儿去了!即使警察不来,他也不敢怎么样你。说不定等等他也累了,你俩出去吃顿饭,再找到我爸当面管他要钱……要得到、要不到就另说了。”“你为什么这么想?你不知道现在世道人心有多坏。”“坏归坏,可这人不坏,甚至傻。”“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懂心理学?”“这不明摆着嘛,”小娇在试着一件蓝色小圆点的软料衣服,左右回头看着镜子,以证实它不同角度的完美性,道:“他还给你按顿儿吃饭,吃得还不错,又是木须肉又是小油菜的,我爸都没这么周全。”说得李天娇几乎失笑了,但又止住。心想这倒是她没有想到的。有人说孩子从来具有超能力,这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不过或许越年轻的孩子,受世界的污染越少,所见离真相也越近吧。而成年人都是些惊弓之鸟,因此俗称“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就是这个道理。但无论如何,小娇的话,倒是她心里最爱听的。李天娇想着,就陷入沉思。因此阚律师找来的时候,她也并未拒绝,而是存下了电话号码。

她发烧的这几天,她父亲也在发烧。她在心理崩溃的边缘,他在生命崩溃的边缘。她接到电话,撑着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她情况不容乐观。

现在医院已经非常人性化了,消化内科的病床有八个人一间的有三个人一间的、两个人一间的,也有单间的。护士根据病人的病情轻重进行分配,这样最大的好处,就是便于家属参照彼此情况。李天娇的父亲邻床也是一个老年人,人已瘦得一把骨头。护士查房时极力向他的家属推荐一种软垫,说是防止褥疮的。“听话啊,老爷子。”护士温柔地道,又吩咐家属去一楼交费。那老年人浑身上下形容枯槁只眼睛里闪烁着模糊而清冷的一点光,在很遥远之外似的,可以使人了解他的神志,正含糊不清地道:“这么硬,让我怎么受啊?”声音倒如一个清宫里的太监,既高且细。他拍床时的用力,也只有很轻的分量。护士不由分说地给换上,一天160块。那家属是一个外地县城的汉子,不置可否又犹豫不决,终于屈从于护士的威势。隔一会便传来老年人的叫喊:“这么硬,让我怎么受啊?”声音既高且细,也没有人回应。李天娇站在门口目睹这一切,没有眼泪,只到她父亲病床旁边半蹲半跪着,握住她父亲的手,是温的,他还在睡着,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她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她觉得只有在她父亲身边的时候,她的心才是安全的、松弛的。她还有父亲,她不是孤儿,这就是她与这个世界的来龙去脉的联系。虽然他已经不甚清醒,管不了她的生活,但是他毕竟还在。在这个年头,血缘就是她的上帝,他正向她普照着一种光,她真怕他离开。看见护工过来,她就塞了钱给她,以示对她父亲的爱的现实一种。

转眼就到年底,圣诞节之前,小娇的学校要组织一场圣诞及新年晚会,邀请全体家长也来参加。现在的私立大学也十分西化了,又过万圣节又过圣诞节的,春节时反而在放假了。小娇因在班上人才出众,被分配做主持人,可谓众所瞩目。因对他们通牒道:“老师说了,家长可以去一个人,也可以去两个人——你们随便!但是我们班的同学,家长没有去一个人的。”

他们三个人一起去,看似真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何乐的车子是很好的。他个子不高,戴金丝眼镜,头发梳理齐整。因得知来客中颇有教育界精英,故此服装偏于中式,手腕上戴了菩提子珠串,显得十分文化感。教育界也多有移民倾向者,于他来讲正好拓展潜在客户。对一个真正的商人来说,这个世界真是处处商机。李天娇一装扮起来,好歹也算一个美妇人。现代时装喜欢在深色料子底衬上,辅以金亮的装饰,似是浓重风景画上的高光。她面上涂了粉白,倒也凸凹有致,朱颜不老。这体体面面的两个人,一前一后拉开距离,举足投足间既得体又优雅,只不多说话。和家长们吃自助餐时,互相拉椅子、撤碟子维护得相当妥帖,至少小娇看不出破绽。小娇那天自是高兴和满足的,玫红色长裙蝴蝶一样翻飞在人丛中间,和她喜欢的男孩子玩笑着脸上泛出虚荣的光辉。有家长就恭维他们是当代社会中最完美的家庭他们两位遂将谦和的微笑长时间挂在脸上。

孩子们还需要参加舞会,要闹到半夜的,家长们先后退场了。他们俩一出校们才意识到,演出结束了——他们自己主演的,在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那么光彩夺目、绚烂多姿,只是一时间全在身后。保安把校门“哗啦”关上,剩下的就是真实的人生了。夜幕里他和她立时摘盔解甲地板了脸,沉默着上车。

何乐道:“我一会还要去接人。把你放哪儿?前面倒是好打车。这时已是深夜了,李天娇平静地说声“好”,开门要走。忽何乐止住她,道:“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李天娇木着脸不说话。这时停车场一阵大乱,倒车的倒车,按喇叭的按喇叭。何乐发动引擎,打开两列耀眼的车大灯。恰两个女孩子想要车前穿行,却被把他气势汹汹地逼近。两人惊跳,瞪他一眼,绕道走了。这边李天娇诚实道:“没意思。”“没意思还不赶紧办了?”李天娇道:“好的。”他们两人的对话既平静又有礼。顺着车灯的光柱看出去,街上夜灯璀璨,景致繁华不远处一辆车子慢慢开过来,停靠在前方路边,殷红色的,漆皮闪着妖精一样的光。李天娇上次和女儿在街上遇见过的,这使她竟冷笑起来——敢情他和她是这样衔接和约会的,何苦启用两辆车呢……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一时间完全松弛。要说她这个人在年轻时代是十分好强的,在世俗的沧桑中上下颠簸磨砺,早已看清山高水低。她觉得自己几乎是哲人了——“你迷茫时,你的思想其实在沉默中工作着从未停歇”,或者,“你累了,你的思想会计算出生活的答案,在你的依然迷茫时告诉你”。她在心里左右编排着这两句箴言。按照她的哲学,现在,她的答案终于水落石出。李天娇完全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样做了。

7

这片小区的底商门前,摆满了圣诞树。天黑得越发早。圣诞树上红的绿的小灯泡,先按照纵向的规律,自左而右亮了一回。再按照自上而下的次序亮一回。再按照跳一个亮一个的规律亮一回。最后一齐放亮,然后循环往复。

这间酒吧名叫朱利莲的小馆,是个法国人开的,灯光幽暗,播放的圣诞音乐充满了宗教意味,细听却是儿童的合声——merry merry christmas,merry merry christmas,平静,安稳,深听起来里面全是虚空。上帝受了难,即使是很欢快的圣诞曲子也充满了忧伤。佛教音乐往往平安喜乐,全在说生之自然、逝之自然,里面能找到人的归属感,是在根儿上给世人淌血的心敷药——李天娇是这样看的。她虽非唯心,但现在心态上偏于宗教了,至少现在表情上看起来是虔诚的,眼光也并未调整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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