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吴初发满面春风地从后面追了上来。他站到吴钦文跟前,眉飞色舞:“钦文呵,这玄武山佛祖真是太灵了!你看我的生意签——”他把红纸条递到吴钦文眼前,绘声绘色地念那签诗:“生意兴隆财利开,河有桥来天有阶;五洲四海皆可旺,有勇有智有厚财。咋样,你的签诗呢?”
吴钦文脑际一阵轰鸣,仿佛被谁击了一棒。他强撑着自己沉重的头颅,望了望吴初发身后的那些同车而来的、都喜气盈盈的官们的脸,又仰头望了望古木之上的苍天,忽然感觉到天旋地转……
二十五
初七到了。按潮汕传统风俗,正月初七早餐必吃“七样菜”,以此宣告喜气热闹的春节的结束、新一年的生计的开始。顾名思义,“七样菜”是将七样不同种类的青菜炒在一起而成。
正月初七那天,吴钦文全家刚吃完早餐、吃了“七样菜”,忽然间,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自家的大门——吴家那虚掩的门被推开了,门口站着的正是珍珠。珍珠穿的竟然是四年前离家出走的那套衣服:一条蓝裤、一件红格布衫。她的模样依然是四年前离家出走的那种模样:一张圆圆的苹果脸被一头齐肩的有些发红的短发包围着。此刻,珍珠抿着嘴、挎着布包站在门口,没敢跨入门槛。她那双红润的眼睛深情又焦灼地注视着丈夫吴钦文,她在等待吴钦文的决断。
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却喜出望外,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出一声“娘”。然后,便小鸟见母亲归巢似的,纷纷张开双臂扑了过去,紧紧地围住娘。娘浑身禁不住一阵颤栗,那辛酸的泪水扑簌簌往下掉。
吴钦文苦着脸埋下头来,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像抱着颗地雷。他感觉到那地雷正在升温,嗡嗡地响,随时都可能爆炸!他就这样不知所措地抱着,抱了一阵,却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末了,他终于仰起头、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门口,抿了抿唇,对珍珠说:“你……食未?”
珍珠一激灵,睫毛和唇都抖着。紧接着一咬唇,那圆圆的苹果脸摇得像货郎鼓,泪水又扑簌簌往下淌。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跟娘一起,把目光投向爹。
吴钦文涨红着脸说:“都……过来吧!二妹,锅里还有粥无,你……给她弄点食的。”
“哎——”二妹欢快地应答。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的脸都霎时活跃起来,他们把娘拥入大厅,高兴得直抹眼泪。
吴钦文却迅速关上大门,还上了栓。末了,他瞥一眼珍珠,不再说话。他低着头,径直走进自己房间,半天不见出来。
珍珠坐在大厅那张八仙桌上,心神不定地喝粥,吃大家吃剩的“七样菜”。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泪眼汪汪而又无不喜悦地拥着娘,不时找话题跟娘说话。
珍珠喝完粥、吃完“七样菜”,吴钦文便走出里屋。他一走出里屋便冲奴仔嚷:“你们……该干活的干活,该玩的出去玩,勿都围在这里,听见无?”
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在爹的逼视下,很快散去。
大厅里很快剩下吴钦文和珍珠。两人的目光闪电般撞在一起。只是珍珠那眸子是红润的,那上面交织着哀怨、忏悔和无限温情,而吴钦文那眼缝里却流露出茫然和冷峻。
许久,吴钦文垂下头说:“初五,我去玄武山拜佛祖了。别人都说,玄武山的佛祖最灵,你……信不信?”
珍珠那汪汪的眸子飘出来一丝疑惑。她抿了抿嘴,不住点头:“信、信!”
吴钦文瞥珍珠,说:“我也信!”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在玄武山拜佛祖求到的那两道签诗,递给珍珠,“你看看吧!”
珍珠接过那两道签诗,怀里像揣着一只兔子,扑扑狂跳,她没敢立即去看。她凝视着丈夫,把签诗紧紧捂在胸口,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她慢慢展开签诗,猛一瞧,眉头不由得一颤,又一跳,很快,双眉又紧紧扭曲成一团。她那双并不美丽的眼睛,先是飘忽,继而恐慌,最后是一派绝望、茫然。她万万没有想到,丈夫去玄武山求到的签诗与自己去年在崩山求到的签诗,竟然一模一样!
吴钦文带着复杂的心情注视着珍珠,黝黑粗糙的脸依旧流露出严峻。许久,他低垂着头说:“就算我同意让你返来,可老爷(佛祖)不同意。咱俩……恐怕是前世无缘、命中注定!反正,奴仔你也都看到了,他们都好好的,你……走吧!”
珍珠早已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二十六
正月初八早晨,珍珠死了。
那一天,日头刚刚从天边升起。日头撒下万道霞光,照得寨仔山和寨仔山村一片血红。
珍珠的尸体是被早晨挎着竹篮去溪边洗衫裤的妇人们发现的,那尸体挂在寨仔山下小溪旁边一棵不高不矮的苦楝树上。妇人们发现珍珠那悬挂的尸体时,都惊恐得丧魂落魄,那齐刷刷尖厉的惊呼声霎时冲天而起,震得整座寨仔山和寨仔山村瑟瑟发抖!
吴钦文也万万没想到珍珠真会去上吊自杀。初七上午,珍珠看完丈夫递给她的那两道签诗,便哭,哭完,她平静下来,掠了掠头发,然后就走。走出门外,却一下被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团团围住,他们纷纷问:“娘,你去哪块?你可不能再撇下我们!”
珍珠一激灵,泪眼汪汪地回望了一眼大门口愣愣站着的丈夫,又收回头来,一个接一个地瞅眼前自己亲生的五个奴仔,一个接一个地抚摸他们,然后一咬唇,苦笑:“嘻!放心,娘不走了。娘……要永远留下来。”
宝仔紧紧抱住娘的两条腿:“那您现在去哪块?”
娘说:“我……我去墟上买些东西,就返来。”
宝仔说:“你勿骗我!”他把娘的两条腿抱得更紧。二妹三妹四妹和五妹也满脸疑惑,紧紧地围住娘。
娘又一声苦笑,说:“我骗你们乜事?不信……去问你们爹。再说,早上我不是在家食了粥和七样菜了么?”这么一说,宝仔才半信半疑地松了手,二妹三妹四妹和五妹也才给娘让了路。
吴钦文确实没有想到珍珠真会去死。因为珍珠临走时,他忍不住安慰说:“你……要想开点。”珍珠一咬唇,似乎是点了点头,接着才走。眼下,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疯一样扑在已被从苦楝树上卸下的珍珠的遗体上,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死去活来。吴钦文终于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那狭窄的眼缝此时也不由自主地冒出两行浊泪。
按潮汕遗风,在外边死的人遗体是不能入寨的,更不能抬回家,何况死者是遭大多数村人唾骂的珍珠?于是,珍珠的遗体便只好暂时停放在小溪边那棵苦楝树下。吴钦文倾尽家资,连搜带借凑足百来块钱,与堂兄弟吴惠平吴惠安等人到墟上买了一口还没来得及上油漆的棺材,当天下午便匆匆把珍珠埋掉了,埋在寨仔山下那块杂草丛生、乌鸦出没的坟地上。
珍珠终于永远留在了寨仔山下。然而,寨仔山村的人对她的谩骂和憎恨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寨仔山村的老头老太太都说:“珍珠那臭娼活着时无个好样,死时也不想积德!她别的地方不去死,咋呢偏偏死在咱寨前呐?真是狼心狗肺、故意辱没寨风,看把咱全寨的好运气全冲掉了!”于是,寨仔山村的人便都咬牙切齿。人们不由自主地把憎恨倾泻到吴钦文身上,大家都把他和他全家视为不祥之物。
从此,吴钦文便更加孤独了。寨仔山村和四乡邻里的父老乡亲遇上婚丧嫁娶,也不再请吴钦文到自己家去油漆家具。
1991年隆冬完稿于北京三里屯
2002年元月修改于北京南新园
作者简介
霄亮,男,籍贯广东揭阳市,大学毕业后分配至北京杂志社工作,现在北京某杂志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8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小说、报告文学、散文、随笔、评论等各类作品近200余万字,所著报告文学曾获得“正泰杯中国报告文学大奖”、“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和“新中国60周年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