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时一刻,“清心心理咨询诊所”内的时间流速,精准得如同原子钟。暖金色的光带,薰衣草与檀香的安神气息,低频的阿尔法波音乐,一切构成一个与窗外车水马龙隔绝的、恒定的治愈茧房。
沈墨坐在宽大的真皮扶手椅里,指尖轻轻点着光滑的扶手,目光落在门口。当那串黄铜风铃如期响起清脆的“叮咚”声时,他抬起眼,唇角扬起完美无瑕的专业微笑。
裴清推门而入。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软质羊绒开衫,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透着一种易碎的精致感。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块边缘光滑的旧画板,像是某种护身符。与上周相比,他脸上那种刻意表现的、小鹿般的怯懦淡去了不少,但并未显得更轻松,反而笼罩着一层更深的、难以驱散的静默,仿佛心事重重。
“下午好,沈医生。”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下午好,裴清。”沈墨起身,笑容温和,引导他走向那片被阳光烘得暖融融的休息区,“看你气色,这周似乎休息得不太好?”他观察着裴清眼下淡淡的青影,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
裴清在沙发坐下,位置依旧是前三分之一,背脊习惯性地挺直。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自己的画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皮质护角的边缘。“还好……就是有点累。”他含糊地应道,回避了沈墨的注视。
沈墨敏锐地注意到,今天诊所外异常安静,没有等候的车辆。那位每次都会陪同前来、被裴清称为“哥哥”的人,今天缺席了。这是一个微妙的变化。沈墨的思维核心无声地记录下这个细节,将其归档为“需观察变量”,但脸上依旧是春风般的和煦。
“如果觉得疲惫,今天我们或许可以尝试一些更放松的方式,不需要太多言语。”沈墨善解人意地提议,目光扫过一旁早已备好的画架和丰富的画具,“比如,只是随意涂鸦,让色彩和线条代替语言来表达。或者,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只是安静地待一会儿,感受这份宁静。”他将选择权完全交出。
裴清抬起头,看了看那空白的画布和琳琅满目的颜料,眼神有些游离,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画画吧。”
“好。”沈墨微笑着将画架调整到最舒适的角度,将调色盘和一套品质上乘的画笔推到他手边。随后,他退回到侧后的单人沙发,拿起一本专业书籍,做出阅读的姿态,实则所有的感知都如同无形的雷达,悄然笼罩着裴清,捕捉着他最细微的情绪波动和肢体语言。
诊所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这种沉默,比前两次更加厚重。只有画笔偶尔蘸取颜料时与调色盘碰撞的轻微声响,以及笔尖划过粗纹画布时产生的、富有质感的“沙沙”声。裴清画得很慢,时常对着画布发呆,笔尖悬在半空,久久无法落下。他调出的颜色也偏向灰暗、浑浊,笔触时而滞涩,时而显得焦躁,在画布上留下一些难以解读的、充满张力的色块与线条。他的眉头始终微蹙着,仿佛在与内心某种无形的东西艰难搏斗,又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无法挣脱的透明囚笼里。他周身的低气压几乎凝成实质,与窗外明媚的阳光格格不入。
沈墨透过书页的缝隙,冷静地观察着。他从裴清作画时身体的僵硬、呼吸的细微变化,以及那始终无法沉浸其中的、游离而疲惫的眼神中,读取到了一种比之前更深的内心消耗和一种近乎孤独的隔绝感。这种状态,与其说是艺术表达,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泄与挣扎。他默默评估着:防御机制依然坚固,但内在的张力似乎达到了一个新的峰值,需要一个释放的出口。
这种近乎凝滞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五十分钟。窗外的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室内的空气仿佛也变得粘稠。
最终,是裴清先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放下画笔,动作很轻,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他转过头,看向沈墨,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里带着真实的、近乎虚脱的疲惫,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沈医生……这里……有点闷。”
沈墨合上书,目光温和地迎上他的视线,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觉得闷的话,我们可以出去走走?诊所后面连通着一个小的内部庭院,虽然不大,但很清静。或者,”他顿了顿,给出一个更开放的选择,“附近几百米有个很大的市民公园,这个时间点人应该不多,我们可以去那里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能会让你感觉舒缓一些。”他巧妙地将“公园”这个选项自然引出。
裴清似乎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窗外透进的阳光和室内挥之不去的压抑感,最终让逃离的念头占据了上风。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很轻:“……好。”
“那我们就去公园走走吧。”沈墨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动作从容。他脱下象征职业身份的白大褂,露出里面熨帖的浅蓝色棉质衬衫和休闲长裤,整个人瞬间少了几分医生的距离感,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亲和力。他走到门口衣帽架,取下一件薄款的卡其色风衣搭在臂弯,示意裴清一同出发。
两人前一后走出诊所。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来,带着初夏的暖意。微风拂过,带来街道两旁植物蓬勃的生命气息,与诊所内恒定的香氛形成鲜明对比。裴清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似乎有些不适应这突然的光亮。
沈墨刻意放慢脚步,与裴清并肩而行,保持着令人舒适的社交距离。他没有急于寻找话题,只是享受着这份户外的宁静,给裴清足够的时间适应环境的转换。
走过一个绿树成荫的街角,喧闹的人声和孩童的笑声隐约传来。前方不远处,便是那个占地广阔的市民公园的入口。公园里绿草如茵,树木繁茂,不少市民在此散步、慢跑、或是带着孩子玩耍,充满了生活气息。
就在他们沿着公园外围的林荫道漫步,即将拐向一条更幽静的银杏小道时,旁边不远处传来一阵年轻人充满活力的、略带争执的笑闹声。
“哥!你就答应我嘛!这次我保证听话!而且小林他们都去,人多才好玩!”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男声响起。
沈墨和裴清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人行道旁的长椅上,坐着两个格外引人注目的年轻男子。年长些的那个,约莫二十三四岁,穿着剪裁合体的藏蓝色Polo衫,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干练,嘴角噙着一抹无奈却纵容的笑意,正看着身旁的弟弟。他手中拿着手机,似乎刚结束一个电话。
而被他注视着的弟弟,看起来刚成年不久,十八九岁的模样,穿着一件印有抽象涂鸦的潮牌T恤,外套随意系在腰间,头发是时髦的亚麻灰色,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得有些耀眼的笑容,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浑身散发着被阳光浸透般的、无忧无虑的快乐。
沈墨并不认识他们。这完全是两个陌生的、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掠过,如同掠过任何一道街景,没有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