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不了我。”沈筠淡淡开口，他看向窗外，天色已暗，但他不知现在是何时辰。

诏狱内光线太暗，他每日都是靠着暮鼓晨钟来掐算时间，现在暮间鼓声未响，那便还没有宫门落钥。

“现在几时了？距离宫门落钥还有多久？”

“还有一刻左右，便是戌时。”权和帝下意识的回应，随即又异常懊恼，他被沈筠使唤惯了，一时真的改不过来。

为了找补，权和帝又厉声急色道：“我是君，你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要你死，你焉能苟活？”

沈筠道：“那便最后一刻吧，陛下，我们再做最后一刻的君臣。”

沈筠的声色平淡无波，甚至还有些虚弱，并无半分疾言厉色的态像。但就是这短短几句，权和帝直觉一股无名火自心头烧起，以至于他迫切地想伸出手，掐在沈筠那纤瘦的脖子上，活活把他掐死，让沈筠再也无法用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与自己说话，再也无法走出皇城。

但他要有自己的帝王之态，更何况，他与皇后做了交易。皇后要留着沈筠，条件是顾阁老会帮助他统领百官。

沈筠说的没错，他哪怕做了君父，也没有本事能杀了沈筠。更何况，他并不真的想要沈筠去死。

“陛下，您的能力不足以让您在顾党、杨党和纯臣之间利弊权衡。”沈筠也懒得装了，作为昔日幕僚，他给出自己最后的忠告。

“陛下以为自己从顾党或者杨党那里得了支持，便能立刻甩开我这跟拐杖，马上阔步急行于天下。但事实当真如此吗？”

沈筠说着，目光向外，九龙承辉灯在阴暗的诏狱里宛若明珠降世，照亮了周遭的隐蔽。

走廊拐角处，刚刚那两名小太监并未走远，他们的绯色衣袍往里缩了缩，宛如偷听的大老鼠。

“这朝中官员，错综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顾党以女眷结连百官，陛下以为这样的党派不成气候，但又能恰好为您提供助力。但陛下有无研读过我朝律例？杨党所犯之罪，动辄夷三族。陛下，我且问你，三族有哪些？”

权和帝仿若回到了在暖阁里听沈筠训话的日子，本能地回复：“父族、母族、妻族。”

“是了，如此一来，顾党便是杨党之妻、杨党之母。我再问陛下，哪家的女儿会帮着外人欺负自己的娘家？哪家的妻子会帮着外人侮辱自己的丈夫？”

沈筠讲完这些，日暮鼓声响起，宫门落钥。

他所求的援兵能不能到，能不能救他离开诏狱，就在此一举了。

权和帝嘴唇微动，显然，沈筠把这些道理揉碎了喂给他之后，他终于听懂了。

权和帝道：“那怎么办？沈先生救我！”

沈筠：“……”

整整三年了，他沈筠训条狗，狗恐怕都会讲话了。

这李承德怎么还这样？

“陛下。”沈筠抬头，又唤起一声以前的称呼：“王爷，你我君臣情谊已尽。我没什么能帮你的了。”

权和帝的心中终于产生了巨大的惶恐，宛如一栋高楼的地基被人尽数挖去，而他站在高楼上，待风雨欲来，他才知地基不见了。

沈筠靠在墙壁上，他又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天，这条“青史留名”的权臣之路太难，他有些累了。

“陛下！陛下！！”

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外面响起，紧接着，一个手持信封的小太监远远地跑来，穿过空荡荡的监牢，以及无边黑暗，终于来到了最深处，九龙承辉灯亮着，照见了那小太监汗津津的脸。

小太监抹了一把汗，将信件奉上：“顾……顾娘娘来信，求陛下明日朝后再处置沈筠。”

这几声“陛下”唤起了权和帝的魂，他心觉生变，便不动声色地拿起那封信件，他登然脸色一变。

信件封页的字迹不是皇后的，这字形粗犷遒劲，是个男子的笔迹。

是谁？

杨昌平？顾用南？还是说，清流纯臣那些，他们也要插手自己如何处置沈筠了？

权和帝的脸色变幻莫测，沈筠便已经猜到，自己赌赢了。

——他只需要把杨党贪腐的证据交给师父，再劝下师父此时不是揭发杨党的最好时机，而是以此为筹码，把自己从诏狱里救出来。

顾党的官僚附庸极少，其立门之本乃是靠嫁娶女眷。顾窈娘是顾家最为显赫的女子，她必然与宫外党羽暗通款曲。

杨顾两家有的是聪明人，他们察觉到这份威胁，便已知晓，如果此时杀了沈筠，他们的贪赃枉法与结党营私将即刻告白于天下。留着沈筠，反而能保全他们的秘密。

如今朝堂面上光彩，一派同僚和睦、官官清廉的画面，谁都不愿破坏这摇摇欲坠的平衡。沈筠赌的便是这些。

以及，师父果然还是愿意出手捞他一把的。

沈筠连着两日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有进食，他羸弱的身体早已扛不住了，全凭一口气在吊着。

现在局势已经被他彻底扭转，身心放松之下，沈筠向后一坠，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