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林深转向老太太,“您的问题不一样。您不是接收了太多信息,而是信息与感官混淆了。记忆——尤其是情绪记忆——通过味觉通道涌进来了。我们需要做的是……建立分流。”
她取出一小瓶特制的精油——是阿叶用山林植物调配的,有镇定和区分感官的作用。“每次吃饭前,滴一滴在舌尖。它会帮你建立一道临时的‘味觉防火墙’,让食物的物理味道和附着在上面的情绪记忆暂时分离。同时,我建议您开始写日记。”
“日记?”
“把您‘尝’到的那些记忆写下来。采摘工人的疲惫,运输司机的焦虑——写下来,就是承认它们存在,然后让它们离开您的味觉系统,进入文字系统。这是一种仪式性的消化。”
老太太接过精油瓶,紧紧握住。
最后是小雨。林深在女孩面前蹲下,和她平视。
“你喜欢那个男生多久了?”她问。
小雨脸红了:“……半年。”
“昨天之前,你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吗?”
“不能。”
“现在能了,你高兴吗?”
女孩犹豫了很久,最后摇摇头:“不完全是。我能感觉到他今天因为扭伤脚踝而烦躁,也能感觉到他其实……没那么喜欢我。以前我不知道,还可以幻想。现在知道了,反而……”她眼泪掉下来,“反而更难受了。”
林深轻轻握住她的手:“真实从来不是温柔的,小雨。但真实给了你选择的权利——是继续喜欢一个不那么喜欢你的人,还是把这份喜欢留给未来可能出现的、真正珍惜你的人。以前这个选择被无知遮蔽了,现在它摆在面前,很难,但它是你的选择。”
她给了小雨一条更细的记忆丝:“这个可以帮助你调节感知范围。先只感受自己的情绪,等准备好了,再慢慢打开到家人,到朋友,最后到……你喜欢的人。一步一步来,不用着急。你才十六岁,你有大把时间学习如何与真实相处。”
三个人离开时,状态都好了很多。小穗送他们到门口,回来时对林深说:“以后每天都会有这样的人来,对吗?”
“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林深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倒悬屋从记忆典当行,变成了……感官适应辅导中心。红姐要是知道,肯定会笑。”
提到红姐,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小穗轻声说:“她的纽扣,今天特别亮。”
她们走到供桌前。确实,那枚铜纽扣在昏暗的光线中,散发着柔和而持久的光晕,像一颗小恒星。
“她也在适应新世界吧。”小穗说。
“也许她在告诉我们,”林深看着那光,“守护的方式变了,但守护的心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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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林深独自来到倒悬屋的地下室。
这里原本是储藏间,现在被她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工作室。墙上挂着七幅手绘的星图——不是天文星图,是七个谱系的“记忆星图”,标注着关键节点和能量流动路径。中央的桌子上,放着那枚共鸣核心光球,还有她从地底带回来的几块记忆晶体。
她需要理解发生了什么,以及将要发生什么。
卵没有毁灭世界,但它改变了世界的底层规则。情绪和感知现在可以像无线电波一样传播和接收,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谎言的成本变高了。你可以在嘴上说“我很好”,但你强烈的悲伤会像灯塔一样被周围敏感的人感知到。
意味着共情不再是比喻。你可以真正地、即使只是片段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痛苦或喜悦。
意味着艺术、宗教、政治、法律——所有建立在人类感知和交流基础上的东西,都要重新洗牌。
林深拿起一块记忆晶体。这块晶体里封存的是上一个文明的碎片:一群穿着奇异服饰的人,围着一棵发光的树跳舞。她闭上眼睛,让意识轻轻触碰晶体边缘。
画面涌入:
不是上一个文明。是更早的、更原始的记忆——关于第一个发现情绪可以共鸣的物种。它们不是人类,甚至不是碳基生物,而是一种硅基的、晶体结构的生命体。它们通过光的折射传递情绪,整个文明建立在完全透明的感知共享之上。
没有谎言,没有秘密,没有孤独。
但也没有隐私,没有个人空间,没有“我”与“你”的界限。
最后,这个文明崩溃了——不是因为战争或灾难,而是因为一种集体性的精神衰竭。当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其他所有人的痛苦、焦虑、恐惧时,整个社会陷入了一种无法解脱的共情疲劳。它们选择了自我封存,把整个文明压缩成了一颗“卵”,希望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找到一个更好的共存方式。
而它们选择的继承者,是人类。
“因为你们学会了说谎。”一个声音在意识中响起。
林深睁开眼睛。共鸣核心的光球正在发光,但不是视觉上的光,是直接在她意识中“发光”。
“你们学会了隐藏,学会了伪装,学会了在‘我’与‘我们’之间建立缓冲。”那个声音继续说,是记忆之卵的、或者说上一个文明的声音,“这既是缺陷,也是希望。完全透明导致窒息,完全隔离导致孤独。你们处在这两个极端之间——你们有可能找到平衡。”
“所以你选择了不毁灭我们,而是改造我们。”林深在意识中回应。
“我给了你们工具。但如何使用工具,是你们的选择。”声音停顿了一下,“我的文明已经结束了。你们的文明还在继续。请……做得比我们好。”
光球的光芒渐渐暗下去,恢复了温润的玉石状态。
林深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