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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小时,倒悬屋像一台精密仪器高速运转。
小穗挨家挨户敲门。老街的人们刚刚经历了停电的混乱和昨夜的自发亮光,对小穗的到来既惊讶又亲切。她耐心解释:要借他们的盆景光一用,不是拿走,是让更多人看见;可能会有点“晕”,像站在高处看风景;可以随时退出。
大部分人说好。赵奶奶拉着小穗的手:“让他们看看,我儿子小时候多可爱。”刘叔嘟囔:“手艺光就该让人看,藏着掖着算什么。”大学生小陈紧张地问:“我的那些……负面的东西,也会被看到吗?”小穗保证:“只分享光本身,不分享具体内容。就像让人看灯,不看灯下的人在写什么。”
一百个同意很快集齐。小穗把名单输入电脑,张明带来的设备开始扫描这些盆景的“光谱签名”,准备接入网络。
七个试点那边,进展不一。
山林试点,阿云报告说蘑菇圈的光很稳定,但连接时可能会带出“山的声音”——风声、水声、鸟鸣,还有深山里那些古老树木的、几乎听不见的低语。阿叶说没关系:“山的声音就是山的记忆。”
矿区试点,老韩在矿道深处发现了新的发光苔藓群落,苔藓沿着旧矿工的刻字生长,把那些几十年前的名字和日期都用光勾勒出来。“这些也要分享吗?”老韩问。石心说:“要。那是地下的记忆,是土壤的脉搏。”
高原试点,明澈用天文望远镜改装了接收器,能捕捉到记忆盆景光里的“星尘频率”——他说那些光里混着宇宙尘埃的振动,是种子在高原特殊环境下变异出的特性。“可能会让人感觉到……渺小。”明澈提醒。林深说:“渺小有时候是好事。”
沙漠试点,古丽和学生们围着发光的芦苇唱歌,歌声通过记忆丝转换成光波,光波又随着沙漠的风扩散。“我们的光里有歌声。”古丽说,“古老的、快失传的调子。”沙吟点头:“那就让歌声被听见。”
渔村试点,汐把发光的珊瑚碎片分给渔民,渔民们把碎片系在渔网上,出海时整片海面都会泛起细碎的光。“海的光是流动的,不确定的。”汐说,“可能会让人晕船。”林深笑了:“那就当一次虚拟航海。”
深海之下,地心记忆树的连接最稳定。它通过根系连接到千家万户的盆景,通过枝桠连接到七个试点,主干自身则在地底深处发出沉稳的、如大地心跳般的脉动。
中午十一点,所有节点准备就绪。张明在倒悬屋大堂搭建了临时控制台,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网络拓扑图:中央是倒悬屋的母球,七个方向延伸出七个试点的光带,更外围是密密麻麻的、代表民间盆景的光点,而地底深处,一条粗壮的、金黄色的光柱代表地心记忆树,向上托起整个网络。
“测试开始。”张明按下按钮。
瞬间,林深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拉伸”了。
不是痛苦,是奇异的扩张——她同时存在于多个地方:在老街赵奶奶的窗台前,闻着豆浆香;在云南山林的蘑菇圈里,脚下是湿润的泥土;在山西矿道深处,听着远处隐约的敲击声;在青海高原,呼吸着稀薄但清冽的空气;在新疆沙漠,风吹过沙丘发出呜咽;在海南渔村,海腥味扑鼻而来;在深海之下,地心树的脉动像摇篮曲。
她还感觉到一百个盆景主人的情绪碎片——不是具体内容,是质地:有的温暖如毯,有的清凉如溪,有的沉重如石,有的轻盈如羽。
这些感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庞大而和谐的“存在感”。不是混乱,是丰富的、有层次的秩序,像森林里千万种生命各自生长又相互依存。
测试持续了三分钟。结束后,林深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浑身是汗,但精神异常清醒。其他传承者也都陆续“回来”,表情各异:阿叶脸上带着山林的宁静,石心眼神更深邃,明澈像刚看过星空,沙吟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画沙纹,汐深呼吸,像刚浮出水面。
“成功了?”小穗紧张地问。
张明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流,眼睛发亮:“不止成功……网络稳定性超出预期。记忆数据流的自然阻尼效应,抵消了可能的共振风险。而且……”他调出一张频谱图,“看这个——根系和树冠的频率是互补的。民间盆景的光更‘轻’,偏向高频情绪;地心树的脉动更‘沉’,承载着深层集体潜意识。两者结合,形成了一个自稳定的生态。”
吴教授一直在观察九个人的生理数据,此刻松了口气:“共享过程中,你们的心率、脑波、压力激素都保持在健康范围内。没有出现信息过载或意识混淆。这说明网络结构是……有机的,不是机械的。”
有机的。这个词让林深想起红姐说过的话:“倒悬屋不是机器,是花园。花园就得让它自己长。”
“下午两点,”张明看了看时间,“准时接入协会会议室。投影设备已经布置好了,全息成像,环绕声场,保证每个参会代表都能‘沉浸式’体验。”
“时长呢?”林深问。
“十五分钟。”吴教授说,“不能太长。第一次大规模意识共享,十五分钟是安全阈值。时间到了,无论对方反应如何,必须断开。”
“如果对方要求延长呢?”
“那要看展示的效果了。”江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保温盒,“给你们带了午饭。协会食堂的包子,味道一般,但能填肚子。”
包子还是热的。九个人围坐分食,简单的猪肉白菜馅,但在这时候吃起来格外踏实。
“那边情况怎么样?”林深问。
“紧张。”江岚自己也拿了个包子,咬了一口,“技术安全组在最后一刻又提交了补充材料,说昨晚的停电证明了民间记忆网络的‘危险性’。几个企业代表被说动了,原本中立的现在倾向他们。”
她顿了顿:“但也不是没好消息。几个老教授——真正搞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研究的——看了我们的方案,私下表示支持。他们说,记忆研究如果只追求‘安全可控’,就失去了探索人性的意义。”
“下午的投票形式?”
“匿名电子投票。每人一票,当场出结果。”江岚吃完包子,擦擦手,“所以展示的效果至关重要。要让他们……不是用脑子投票,是用心。”
下午一点半,所有人在倒悬屋大堂就位。
屏幕分成两半:一半是网络拓扑图的实时动态,光点在呼吸般明灭;另一半是协会会议室的监控画面——一个标准的现代会议室,椭圆长桌,高背椅,陆续有人入场。林深看到了李队长,那个昨晚要收缴光源的技术安全组负责人,他坐在靠前的位置,表情严肃。
两点整,会议开始。主持人是协会的轮值主席,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流程很官方:通报昨晚停电事件,听取技术安全组报告,听取人文组替代方案,然后投票。
技术安全组的报告用了四十分钟,ppt一页页翻过,全是数据和图表:“记忆能量峰值超载引发电网共振的概率模型”、“非标准记忆丝技术对公共意识安全的潜在威胁”、“民间实践缺乏监管可能导致的社会风险”……语言严谨,逻辑严密,但冷冰冰的。
轮到江岚发言时,她只说了十分钟。
“各位同事,”她站在讲台上,没有看稿子,“过去二十四小时,我去了老街,去了那些被我们称为‘不规范’、‘不安全’的地方。我看到了九十岁的老人对着发光的盆景说故事,看到了修车师傅在手艺光里看见父亲,看到了大学生在淡蓝色的光里找到勇气。”
她停顿,环视会议室:“技术安全组的报告很有道理,但所有道理都建立在同一个前提上:记忆是数据,是资源,是风险。但如果我们换一个前提呢?如果我们承认,记忆首先是体验,是连接,是人性最真实的部分呢?”
台下有人皱眉,有人若有所思。
“所以今天,我们不打算用更多的报告来说服各位。”江岚看向摄像头——她知道倒悬屋那边在看,“我们想邀请各位,亲身体验一下,我们试图保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对控制台点头。张明在倒悬屋这边按下启动键。
瞬间,协会会议室的全息投影亮起。
不是平面的图像,是立体的、环绕的光影森林——地心记忆树金黄色的脉动从地面升起,七个试点不同颜色的光带如彩虹般延伸,而无数民间盆景的光点如萤火虫般飞舞。声音也同时涌入:山风、矿道回声、高原风声、沙漠呜咽、海浪、还有隐约的、无法辨识但直抵人心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