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悬屋的地下室在凌晨六点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美感。
菌丝网络的光从暖白切换成一种不健康的、荧荧的蓝绿色——那是系统过载时释放的警告色,本应刺眼,但因层层叠叠的网络结构折射出光影的层次,倒像沉在水底的宫殿。光流淌在墙壁、天花板、储存舱的弧形玻璃上,缓慢如融化的琉璃,把每个人的脸都镀上一层非人质的冷光。
红英坐在控制台前,脊背挺得笔直,但林深看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纯粹的生理性震颤。深度潜入赵启明的记忆迷宫对她的消耗远超预估,此刻她像一根绷到极限又猛然松弛的弦,每个细胞都在抗议。
“配方……”红英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江岚拿到基础原料了吗?”
“十分钟前发来确认。”小穗调出通讯记录,“七种原料里,五种可以在协会内部医疗仓库获取,两种是管制药品,但她有权限。催化剂比较麻烦,需要从旧委员会的封存库里调取,她正在走紧急程序。”
“多久?”
“她说最快两小时。”小穗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六点三十三分。八点半之前,原料能送到我们在老街东侧的安全屋——王大妈儿子的五金店地下室,那里有基础实验设备。”
“两小时。”红英重复这个数字,目光转向另一块屏幕。
屏幕上分两栏。左边是沈铭的生命体征监测:心率不齐,血氧饱和度缓慢下降,体温异常升高——神经毒剂进入终末阶段的标志。右边是“蒲公英计划”的倒计时:67小时52分18秒。两个数字都在跳动,一个向上跳向死亡,一个向下跳向毁灭。
“我们等不了两小时。”红英说。
“但我们还需要‘稳定的意识场’。”小穗指着配方的那一行,“江岚姐说,那意味着……”
“意味着有人要献出一部分自我。”红英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可怕,“我知道。我准备好了。”
林深按住她的肩膀:“红英,你现在的状态——”
“我的意识结构完整度是96.3%,情绪稳定性b+,虽然刚受过冲击,但基础框架还在。”红英调出自己的健康数据,“在所有可选人里,我是最优解。江岚虽然数值更高,但她需要在协会内部周旋,不能冒险。小穗的稳定性不够,苏芮没有经过意识训练。你……”她看向林深,“你要指挥全局。”
逻辑严密,无懈可击。但林深看到红英的手指掐进了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血痕。
“还有一个问题。”小穗轻声说,“就算我们制备出逆转剂,也需要送到沈铭老师手里。协会的隔离室有最高级别的防护,我们进不去。”
“江岚会有办法。”红英说,“她既然答应帮忙,就一定想好了全套方案。”
“万一她……”
“没有万一。”红英站起来,虽然晃了一下,但很快站稳,“我们只能相信她。就像她相信我们一样。”
信任。在这个谎言和背叛构建了三十年的棋局里,这是他们唯一还能押注的筹码。
地下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苏芮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是三碗热气腾腾的面,还有一小碟泡菜。
“先吃饭。”她说,声音有种不容反驳的温柔,“天大的事,也得吃饱了再说。”
面是简单的阳春面,清汤,几片青菜,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但在凌晨寒冷的地下室里,这热气像一种固执的、属于活人的宣誓。
红英看着那碗面,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她端起一碗,埋头吃起来。吃得很急,几乎不咀嚼,像是要把食物当作燃料,尽快灌进疲惫的身体里。
林深和小穗也端起碗。面条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小麦的香气和酱油的咸鲜。很平常的味道,但在这一刻,它像锚一样把三个人固定在现实里——她们还是人,还需要吃饭,还能感受到温暖和饱足。
苏芮没有吃。她站在储存舱前,看着里面那个已经完全暗淡的、赵启明的记忆包。
“他……”苏芮轻声问,“他最后,痛苦吗?”
红英停下筷子,碗里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
“到最后时刻,已经不痛苦了。”她的声音很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荡荡的疲惫。像走完了一生那么长的夜路,终于可以躺下了。”
苏芮点点头,手指隔着玻璃,虚虚地碰了碰那个暗淡的光球。
“那就好。”她说,“能躺下,也是福气。”
很朴素的话。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其中的悲悯。
吃完面,红英重新坐回控制台前。她的手不再抖了,眼神重新聚焦,像一台经过短暂检修后又全力运转的机器。
“小穗,”她说,“把‘方舟’后门的协议调出来。我们需要制定入侵计划。”
小穗插入江岚给的数据芯片。屏幕弹出复杂的代码流和结构图——那是“方舟”系统的部分底层架构,孙薇的母亲林婉当年留下的后门。
“后门的位置在这里。”红英放大一个节点,“‘方舟’的情感记忆归档区,子分类‘未寄出的信’。林婉生前有写日记的习惯,她去世后,孙启明把她的日记全部扫描上传,保存在这个区域。后门就藏在其中一封信的附件里。”
“哪一封?”
“标题是《给小薇的二十岁生日》。”红英调出信件预览,“写于林婉去世前三个月。内容很普通,母亲对女儿的叮嘱和祝福。但附件里有一个加密的压缩包,表面是家庭照片,实际是后门程序的启动器。”
小穗看着那封信的片段:
「小薇,今天整理旧物,找到你三岁时画的第一张画。画的是我们一家三口,你把你爸爸画得特别大,把妈妈画得很小,把自己画在中间,一手拉着一个。你在画下面写:爸爸保护我们,妈妈爱我,我永远不分开。」
「可是小薇,这世上没有永远不分开的事。妈妈可能等不到你二十岁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看到这封信,不要难过。妈妈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你——在这些文字里,在这些记忆里。」
「要记住,不管爸爸做了什么,他爱你这件事是真的。只是有些人的爱,会变成很重很重的枷锁。如果你觉得喘不过气,就挣脱它。不要怕他难过,因为真正爱你的人,最想看到的,是你自由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