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小时。
倒悬屋大堂里的空气凝固得像一块旧琥珀。每一声挂钟的滴答,都像锤子敲在琥珀上,裂纹蔓延,但尚未破碎。烛火和屏幕的光交织在一起,在人们脸上投下动荡的阴影。地上睡着的志愿者在梦中皱眉,仿佛也在分担着网络的重量。
林深靠在柜台边,手里捏着一份刚刚更新的全球节点负荷图。七十二个光点,有十几个在闪烁告急——太多恐惧的情绪在那里淤塞,像血管里的血栓。她抬起头,看向三楼。织婆和其他传承者已经六个小时没有动静了,只有门缝下漏出的、变幻的微光,证明她们还在维持着共鸣球,维持着那一声声穿越海洋与大陆的钟鸣。
小穗轻轻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温热的饭团。“苏姨刚做的。她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打硬仗。”
饭团用海苔包着,手心大小,还冒着热气。林深接过来,咬了一口。米饭里有淡淡的梅子酸和芝麻香。很普通的味道,却让她眼眶一热。她想起织婆的话:“记住,你们守护的,从来不是某种伟大的力量,而是这些具体的、会冷会饿、会哭会笑的生活。”
就在这时,大堂中央的地板,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咚”。
不是钟声。是来自地底的、更原始沉重的搏动。
所有人都僵住了。睡梦中的人惊醒,茫然四顾。
石心猛地从三楼冲下来,脸色惨白如纸:“卵的呼吸……加速了!不是五十七小时……它等不及了!”
她的话音刚落,第二声“咚”传来,更响,更近。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倒计时,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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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四十小时:分歧
雨在下。
新海市的雨从来没有这样急过,像是天空破了一个洞,要把整个海洋倾倒下来。倒悬屋在雨中颤抖——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颤抖,而是空间本身的震颤。大堂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墙上的记忆丝网络开始发出低频率的嗡鸣。
“卵的搏动间隔从两小时缩短到了四十分钟。”陈薇盯着屏幕,声音干涩,“按照这个加速度,最多二十小时后就会彻底破壳。”
“地底压力读数飙升。”李晓梅的额头上全是汗,“委员会当年挖掘总控节点时留下的结构裂隙,正在被卵的力量撑开。如果地壳承受不住……”
“不要说‘如果’。”林深打断她,“深海那边有回应吗?”
“潮汐守望者确认,‘反潮汐’装置已经就位。”小雨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带着某种电流质感的疲惫,“但她们说,卵的力量性质在变化。原始数据流里检测到了……情绪模块。”
“情绪?”
“愤怒。”小雨顿了顿,“还有孤独。”
大堂里一片死寂。人们面面相觑。一个被封存了不知多少万年的东西,会有情绪?
织婆从三楼缓缓走下。这位原初织网者的末代执剑人,此刻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苍老,但眼睛里的光却锐利如初。“当然会有情绪。”她说,“记忆本身就是情绪的化石。那颗卵里封存的不是数据,是上一个文明最后的心跳——它们在灭亡前,把所有的恐惧、不甘、眷恋,都压缩进去了。”
“所以它不是一个武器,”林深低声说,“它是一个……垂死的文明胚胎。”
“而现在它要出生了。”织婆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倾盆的大雨,“在一个它完全不认识的世界。你们觉得,一个在恐惧和孤独中诞生的婴儿,第一声啼哭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悬在空中,无人能答。
第三个分歧就在这时爆发。
“我们得疏散。”说话的是周敏,前委员会的技术主管,现在是倒悬屋的网络架构师之一。她站起来,脸色因为连续熬夜而显得青白,“如果卵的力量带着负面情绪爆发,连接记忆网络的所有人都会受到精神冲击。轻则精神错乱,重则脑死亡。”
“疏散到哪里?”阿叶从角落里开口。这位山林织女的传人总是很安静,但此刻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尖锐,“七十二个节点覆盖全球,记忆网络已经像空气一样渗进每个人的生活。切断连接?那等于让全人类突然失明、失聪、失去所有感官联系——你问问外面那些人,他们愿意回到那个彼此隔绝的世界吗?”
“至少还活着!”
“那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石心粗声粗气地说。地下矿母的传人有着地质工作者特有的务实和顽固,“我爷爷那辈人,到死都不知道隔壁村的人长什么样。我父亲那辈人,被委员会灌输了三十年的虚假记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真实连接的可能,你们又要切断?”
“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谁给你权了?”小穗突然插话。所有人都看向她。这个曾经连直视别人眼睛都不敢的女孩,此刻站在柜台后面,背挺得笔直。“红姐说过,”她声音不大,但清晰,“倒悬屋不替别人做选择。我们只提供真实,然后把选择权还给每个人自己。”
周敏愣住了。
林深看着小穗,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样子——躲在红姐身后,眼睛总是垂着,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现在,她站在这里,守护着红姐留下的规矩,守护着倒悬屋最基本的伦理。
“小穗说得对。”林深终于开口,“我们不是救世主,没有权力替七十亿人决定他们的命运。倒悬屋的工作从来不是‘拯救’,而是‘守护’——守护每个人知道真相、然后自己选择的权力。”
她走到大堂中央,那里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个志愿者,还有从三楼下来的其他谱系传承者。
“所以这是我们要做的。”林深说,声音传遍整个大堂,“第一,通过所有渠道,最后一次告知风险——卵可能提前爆发,力量中检测到强烈情绪,连接网络的人可能受到精神冲击。把话说清楚,不隐瞒,不美化。”
“第二,保持网络开放。让想留下的人留下,让想离开的人离开。倒悬屋的门永远敞开,但我们也尊重每个人离开的权利。”
“第三,”她看向织婆和其他六位传承者,“我们七个人,按原计划下到地底,构建引导矩阵。如果卵注定要出生,那我们至少试着让它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恐惧和对抗,而是……欢迎。”
沙吟——沙漠歌者的传人,一个皮肤黝黑、眼神清澈的年轻女子——轻轻拍起手来。沙粒在她掌心摩擦,发出奇异的、类似吟唱的声音。“欢迎。”她重复这个词,像是在品尝它的味道,“这个词好。沙漠里,每一声新生都是值得欢迎的,哪怕它带着沙暴。”
观星婆婆点头。这位星空记录者的传人已经一百多岁了,眼睛几乎全盲,但她“看”世界的方式和别人不同。“星象显示,”她慢悠悠地说,“今晚会有一个短暂的窗口。土星与木星在记忆宫位形成六分相——这是引导的最佳时机,如果我们能在卵完全苏醒前,先与它建立某种……共鸣。”
“也就是说,我们要提前下去?”涟漪问。她是潮汐守望者派来的使者,身上总带着淡淡的海盐气息。
“对。”林深说,“在它完全破壳前,先让它知道——外面有等候的人。”
决议就这样定下。没有投票,没有民主程序,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某种必然性。就像河水注定流向大海,就像种子注定破土而出。
周敏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我会重新调整网络缓冲。至少……让冲击来得温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