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的手按在禁忌维度共鸣器上,指尖感受到的是无数受试者最后的脉搏——那些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在记忆网络中留下的余震。培养舱里,女儿的意识碎片像水母般在紫色营养液中沉浮,频率与旁边那个有着清欢面容的怪物完全同步。
“加入我们。”原初母亲的投影伸出双手,黑色眼睛像两个通往虚无的洞口,“不需要再痛苦,不需要再选择,只需要……安宁。”
沈默的嘴唇在颤抖。四十年了,他每天都在设想与女儿重逢的场景,在忏悔中虚构了无数种救赎的可能。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只要放弃作为“沈默”的存在,就能成为这个意识聚合体的一部分,永远陪伴在女儿(的碎片)和清欢(的投影)身边。
一个完美的、摆脱罪孽感的牢笼。
他看向手环。同步率89%,禁忌维度的共鸣已经准备就绪,但他迟迟没有激活最后的程序。因为一旦激活,这个共鸣不仅会传输出去,也会反向加强眼前的原初母亲——她正渴望着这种纯粹由禁忌记忆提炼出的能量。
“你在犹豫。”原初母亲的声音柔和下来,竟然真的有了几分沈清欢的语气,“是因为还在想‘正确’的事吗?默,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真的在乎过‘正确’?你总是在计算——计算风险,计算收益,计算怎么才能在最小的代价下获得最大的心安。”
她说得对。沈默感到一阵冰冷的羞耻。即使是现在,面对女儿的幽灵和妻子的投影,他大脑深处那个理性的部分仍在计算:如果加入,自己会失去什么;如果抵抗,有多少胜算;如果逃跑,能否……
“我不是在计算。”他听到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像另一个人,“我是在……害怕。”
原初母亲歪头,黑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这个情绪不属于沈清欢的数据模板,是其他意识碎片的反应。
“害怕什么?”
“害怕安宁本身。”沈默松开手环,任其悬浮在空中。他开始脱掉外套,露出半晶体化的上半身。紫色的脉络像树根一样扎进胸膛,有几处已经穿透皮肤,长出细小的紫色晶簇。“我这辈子都在追求安宁——学术成就带来的安宁,家庭美满带来的安宁,甚至后来,旁观他人受苦带来的‘幸好不是我’的安宁。但每一次安宁之后,都是更大的空虚。因为安宁意味着停止,意味着不再生长,意味着……死亡。”
他走向培养舱,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里面的女儿碎片感应到他的频率,轻轻靠过来,隔着玻璃与他的手掌相贴。
“如果我加入你们,”沈默轻声说,“我就真的死了。不是肉体的死亡,是更彻底的——我再也没有机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我会永远困在这个‘已经尽力了’的状态里,用安宁做借口,逃避真正该做的事。”
“什么事?”原初母亲问,声音开始不稳定,不同意识碎片在争夺发声权。
“赎罪。”沈默说。这个词说出口的瞬间,他感到胸膛里的什么东西碎了——不是物理的碎裂,是某种心理结构的崩塌。“不是用自我惩罚,不是用死亡逃避,是用活着,用继续痛苦,用每天醒来都记得自己做过什么,然后用余生去做对的事。”
他转身面对原初母亲,晶体化的右臂开始崩裂。紫色的碎片剥落,露出下面鲜红的、正在流血的血肉——他用意志强行逆转了部分晶体化进程。
“禁忌维度的共鸣,我不会交给你。”沈默说,声音因为疼痛而颤抖,但异常清晰,“我会用它做另一件事——唤醒这里所有受试者的‘选择权’。哪怕她们已经死了,哪怕她们只剩意识碎片,她们也有权选择是安息还是继续存在。而不是被你,或者被我,或者其他任何人,替她们做决定。”
手环的同步率突然飙升到97%。不是因为沈默的情绪稳定了,恰恰相反——他接受了这种不稳定,接受了罪孽感的永存,接受了“可能永远无法真正赎罪”这个事实。这种彻底的接受,反而让频率变得纯净。
原初母亲的表情开始扭曲。沈清欢的面容下,无数张脸在翻涌:年轻的、年老的、愤怒的、绝望的、空洞的……
“你会毁了这里!”她尖叫,声音变成数百人的和声,“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归宿!”
“归宿不应该是一座无法离开的宫殿。”沈默说,同时启动了手环的最后程序,“即使是天堂,如果只能进不能出,那也是监狱。”
禁忌维度的共鸣激活了。
但激活的瞬间,沈默并没有将频率传输给倒悬屋网络,而是将其导向了高危实验区的深处——那里保存着所有受试者的原始记忆数据,虽然大部分已经残缺。
他想做的不是加强原初母亲,也不是直接摧毁她,而是……
给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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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银行顶层天文台,陆昀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抽丝剥茧。
牧者操控的紫色星空漩涡像一个巨大的离心机,将他记忆中最核心的部分一层层剥离:第一次见到沈清欢时她白大褂上的墨水渍,女儿出生时那声微弱的啼哭,星空下关于记忆如星光的对话,还有……晚年的清欢在病床上抓住他的手,说“别让记忆变成生意”时眼里的光。
这些光点被吸入漩涡,每失去一个,陆昀就感到自己轻了一分——不是肉体的重量,是存在的实感。
手环的同步率在急剧下降:89%...83%...77%...
他知道,当同步率低于70%,星空维度的共鸣就会自动终止,频率数据会被牧者完整捕获。届时,教团就拥有了“超越性希望”的纯净样本,可以将其扭曲成“安宁的永恒期待”,彻底扼杀人类对真实星空、对远方、对未知的向往。
“放弃吧。”牧者的声音在漩涡中心回荡,那张沈清欢的仿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的挣扎只会延长痛苦。把星空交出来,我可以让你在安宁网络中保留一个位置——不是作为囚徒,作为……管理员。你可以继续‘照看’清欢的数据,她会在完美的永恒中微笑,你再也不必看到她痛苦的样子。”
诱惑。太精准的诱惑。
陆昀一生最深的悔恨,不是背叛了清欢的理想,而是在她最痛苦的时候,自己因为恐惧而转身离开。他害怕看到她被病痛折磨的狼狈,害怕听到她因疼痛发出的呻吟,害怕那个永远优雅、永远强大的沈清欢,最终变成一具被疼痛控制的肉体。
所以他减少了探视,用工作当借口,直到她临终前最后一次清醒,他才匆匆赶到。那时清欢已经瘦得脱形,但眼睛依然锐利。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说:
“陆昀,你害怕的不是我的死,是你自己的无能。你治不好我,改变不了我,甚至连陪我一起痛都做不到。所以你逃了。”
她说对了。他逃了,用记忆银行的扩张计划当盾牌,用“实现她的理想”当借口。
现在,牧者给他一个机会:让清欢永远停留在“完美状态”,永远微笑,永远优雅。他可以每天看着那个仿生体,假装晚年的痛苦从未发生。
只要交出星空。
陆昀睁开被汗水浸湿的眼睛。同步率:73%。
他还有三分钟。
“清欢,”他对着空气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如果我现在投降,你会原谅我吗?”
没有回答。只有漩涡的呼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