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的海水从观察窗外掠过,光线迅速变暗。五十米,一百米,五百米……在八百米深度,最后一丝日光消失,周围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深潜器自身的发光器官,照亮前方一小片水域。
偶尔有深海生物游过:灯笼鱼提着小小的“灯”,幽灵鲨如白色的影子,巨型乌贼缓缓舞动触手。它们好奇地围着这个发光的奇怪物体转圈,然后又游走。
下潜到三千米时,压力开始显现。
不是物理上的挤压——深潜器本身稳如磐石——而是精神上的压力。林深开始“听到”声音:低语、哭泣、笑声、争吵……是倒悬屋封存的那些记忆,在高压下开始“泄漏”。
“稳住心神。”织婆的声音通过记忆丝传来,很微弱,“那些记忆只是回声,不是真的。别被它们带走。”
林深深呼吸,握紧透明种子。海岸守护者的谱系记忆涌上来——那些关于坚守、关于在边界上保持平衡的记忆,像锚一样固定住她的意识。
四千米。五千米。六千米。
深潜器的光芒在绝对黑暗中像一颗孤独的流星,笔直地坠向海底。
八千米时,他们看到了光。
不是深潜器的光,是从下方涌上来的、幽蓝的、冰冷的光。像海底升起了一轮蓝色的月亮。
深海之眼。
靠近到九千米时,他们看清了全貌。
那是一个巨大的、复杂的机械结构,像一朵盛开的金属花,每一片“花瓣”都由发光的晶体管道构成,中心是一个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孔洞。结构直径至少十公里,覆盖了整个海沟最深处。在它的表面,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移动——是某种自动维护机械,像工蚁一样忙碌。
而在结构的侧面,有一个破损的深潜舱卡在那里——潮汐守望者的深潜舱。舱门打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她们进去了。”涟漪声音颤抖。
林深操控深潜器靠近。在结构表面,他们找到了一个入口——一个圆形的气闸门,大小刚好够一个人通过。门边有控制面板,但面板上显示的文字不是任何人类语言。
“怎么开?”石心问。
林深看着那些文字。奇怪的是,她竟然能看懂——不是理解含义,而是通过记忆丝,她感觉到了文字背后的“意图”。
“验证记忆纯度。”
“它要我们证明自己是‘纯粹的记忆承载者’。”林深说,“怎么证明?”
“进去。”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
是汐。
“汐!你在哪里?”涟漪喊。
“我在……里面。”汐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核心控制室……眼在扫描我……但我撑不住了……它需要更多的样本……更多真实的记忆……”
“我们怎么进去?”
“门只对‘无垢的记忆’打开。”汐咳嗽,“剥离所有伪装……所有虚假……只留下最本真的自己……然后……门会开……”
通讯中断了。
林深、涟漪、石心面面相觑。
“剥离所有伪装?”石心皱眉,“什么意思?”
林深看着自己的手。透过皮肤,她能看到记忆丝在血管里发光。她想起织婆的话:倒悬屋抗的是记忆的压力。
她忽然明白了。
“不是物理上的剥离。”她说,“是意识上的。我们要把自己最真实的、毫无掩饰的记忆展现在它面前。不美化,不隐藏,包括那些羞耻的、痛苦的、不堪的部分。”
“它会读取?”
“它会验证。”林深深吸一口气,“只有敢展示全部真实的人,才有资格评判一个文明是否值得继续存在。”
她把手按在控制面板上。
闭上眼睛,放开所有心理防线,让记忆如洪水般涌出——
六岁那年躲在衣柜里,听着委员会的人搜捕母亲的脚步声。
十二岁第一次发现自己能看见记忆丝时的恐惧。
十八岁知道自己是沈清欢意识转生载体时的崩溃。
对红姐之死的愧疚。
对苏芮的依恋与疏离。
对那些信任她、她却可能辜负的人的深深不安。
还有那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真实:喜欢下雨天泥土的味道,讨厌胡萝卜,偷偷羡慕小穗的单纯,有时会在深夜因为孤独而哭泣……
她把自己摊开,像一本写满了涂改、污渍、泪痕,但也写满了坚持、温柔和希望的旧日记。
控制面板发出柔和的光。
气闸门无声滑开。
里面是一条发光的通道,通往深海之眼的核心。
林深睁开眼睛,看向涟漪和石心。
“该你们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