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英睁开眼时,世界是倒置的。
不是物理上的倒置——她还在连接椅上,林深和小穗的脸在上方看着她,菌丝网络的光从天花板流泻下来。是感知的倒置。她看见光,却先感受到温度;听见声音,却先触摸到振动。像是意识刚从深海浮出,感官还在适应空气的稀薄和重力。
“成了。”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锈,“刺绣完成了。”
小穗瘫在另一张连接椅上,脸色白得像纸,但眼睛亮得吓人。她甚至没有力气点头,只是抬起颤抖的手,竖起大拇指。
屏幕上,那幅耗时五十三分钟编织的“刺绣”正在全息投影中缓缓旋转。那不是平面图案,是四维的、动态的指令流结构体。数以万计的节点,每一条连接线都标注着毫秒级的时间戳,每一次分叉都对应着“方舟”系统可能的变化分支。它美得令人窒息,也复杂得令人绝望。
“十五秒窗口期,”红英挣扎着坐起来,林深扶住她,“我们划分了三个五秒阶段。”
她调出结构图的核心部分:“第一个五秒,小穗的意识通过后门潜入,定位孙启明的控制室,强制投射启动界面。同时,我在这里同步输入三把密钥——林婉的指纹、孙薇的声音、孙启明的瞳孔识别。这些数据已经预加载完成。”
“孙薇的声音从哪里来?”林深问。
“江岚提供的。”红英调出一段音频波形,“是孙薇去年在协会年终汇报时的公开录音。我们截取了‘为了更安全的未来’这句话——这是孙启明当年在委员会成立大会上说的原话,用作激活短语最合适。”
用父亲的话来开启摧毁父亲的钥匙。很讽刺,但很有效。
“第二个五秒,”红英继续,“密钥验证通过,获得五分钟最高权限。在这五秒内,自动化程序会同时执行三件事:第一,破解保险库加密,定位并下载x-7逆转剂样品;第二,扫描‘方舟’意识囚笼,评估所有被囚禁意识的存活状态和自主意愿;第三,建立与倒悬屋菌丝网络的紧急下载通道。”
“五秒内完成这些?”林深感到不可思议。
“不是完成,是启动。”小穗终于能说话了,声音很轻,“就像按下一连串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程序已经写好,只要权限到位,它们会自己运行。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在关键时刻……推一把。”
“第三个五秒呢?”
红英沉默了几秒。屏幕上的结构图放大到最后阶段——那里有一个孤立的、用红色高亮标记的节点。
“第三个五秒,是小穗的撤离窗口。”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如果一切顺利,她应该在权限获取后的第五秒开始撤回意识。但如果有意外……”
“如果有意外,我就留在里面。”小穗接话,语气平静得不像在说自己的生死,“用剩余的四分五十五秒,手动执行那些自动化程序。至少……确保样品能送出来。”
林深看着眼前这两个女人——不,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现在更像同一个存在的两个面向:红英的理性架构,小穗的直觉灌注,共同编织了这张赌上一切的网。
“成功率有多少?”她问。
红英调出预估数据:“在孙薇完美配合的前提下,理想成功率37.2%。如果孙薇那边有变数,每降低10%的配合度,成功率下降约15个百分点。”
“那如果我们现在放弃呢?”
“放弃的话,”红英看着沈铭生命监测的屏幕——那里已经变成一条平静的直线,“沈铭的死就没有意义了。孙薇的冒险也没有意义了。我们之前所有的牺牲和坚持……都没有意义了。”
她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刺进空气。
“而且,”小穗补充,“‘蒲公英计划’的倒计时还在继续。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六十七小时后,世界会变成孙启明想要的样子——或者更糟,因为连孙启明自己都可能控制不了完全启动的系统。”
没有退路。从来就没有。
林深吸了一口气:“什么时候开始?”
红英看了眼时间:早上八点零七分。
“孙薇设定的同步时间是上午九点整。”她说,“那是‘方舟’系统日常维护的窗口期,内部防御会降到最低。我们还有五十三分钟准备。”
“五十三分钟……”林深握紧口袋里的那支逆转剂注射器,药液在玻璃管里微微发烫,“够我做一件事。”
“什么?”
林深没有回答。她转身离开地下室,走上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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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走廊里,光线比地下室柔和许多。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像钢琴的黑白键。空气里有消毒水和早餐粥的混合气味——苏芮已经起来了,厨房传来轻轻的锅碗碰撞声。
林深走到沈铭的隔离室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几秒。
然后她推门进去。
房间还保持着凌晨时的样子。窗帘半掩,晨光斜斜地照在床上,照亮沈铭安静的脸。他看起来只是睡着了,眉头舒展,嘴角甚至有一丝极淡的、像是解脱的笑意。那些病痛折磨的痕迹在死亡后反而淡去了,留下的是属于“沈铭”这个人的、最本质的轮廓。
林深在床边坐下,看着他的脸。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沈铭的情景。不是在这个倒悬屋,是在三年前,协会组织的一次边缘疗愈技术研讨会上。沈铭当时还是协会的高级顾问,坐在主席台最边缘的位置,全程没说话,只是低头记笔记。茶歇时,林深在走廊遇见他,他正对着窗外发呆。
“沈研究员对今天的议题有什么看法?”林深当时随口问。
沈铭回头看她,眼神里有种深沉的疲惫:“看法?我只觉得……我们在用越来越精致的手术刀,切割越来越模糊的病灶。病灶不在病人身上,在整个系统里。但没人敢对系统动刀。”
很尖锐的话。林深当时以为他是那种愤世嫉俗的老学究。
后来倒悬屋建立,沈铭主动找上门,说想“做点真正有用的事”。红英一开始强烈反对——她记得委员会时期,沈铭是“意识融合项目”的核心成员。但沈铭没有辩解,只是把他三十年来的所有研究笔记、实验数据、甚至私密的忏悔日记,全部摊开给她们看。
“我知道我有罪。”他当时说,“我不求原谅,只求在死前,能做一点点……赎罪的事。”
红英最终接纳了他。不是因为原谅,是因为看到了那些笔记里真实到残酷的记录:每一个实验体的编号、年龄、背景、自愿或被迫参与的原因、实验过程中的生理心理变化、失败后的处理方式……沈铭记下了所有细节,像是在用文字为那些消逝的生命立碑。
林深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笔记本——那是沈铭最近在用的。翻开,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字:
「如果有一天我倒下了,不要抢救。把资源留给还能救的人。还有,告诉红英:她父亲当年的选择是对的——有些路,一旦踏上去,就只能走到黑。但走到黑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走到一半,发现自己走错了,却没有勇气回头。」
她合上笔记本,把它抱在怀里。纸张的温度很凉,像沈铭最后的手。
“沈老师,”她轻声说,像是怕吵醒他,“药我们拿到了。虽然你没能等到,但它会救很多人。你的笔记,你的研究,你三十年积累的一切……都不会白费。”
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一点,照在沈铭的手上。那只手苍白,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林深伸手,轻轻握住那只手。已经冷了,僵硬了,但形状还在。
她就这样坐了很久。没有流泪,没有叹息,只是静静地握着那只不再回应她的手,感受着生命逝去后留下的、沉重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