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秋晚从浴室里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我示意他坐在凳子上,接过毛巾给他擦头发,然后给他吹头发,吹完头发趁着给他理了理发型的时候俯下身在他的颈侧吻了一下,一如往常。
他怕痒,躲了一下,笑着拍了拍我,让我赶紧去洗澡,我拉过他的指尖吻了一下才拿衣服进去。一进门,我的笑容收起来了,镜中倒映出来的是一个没什么表情的人。
周五晚上跟韩秋晚在外边吃完饭回来,他拿衣服进去洗澡后,我爸的电话就来了。
我走到阳台那儿,从外边拉上了里边的大部分窗帘,留了一条缝让我可以观察客厅里的景象。
按下接听键,喊了声“爸”,我爸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家也不回来了是吧?你还记得你姓简吗?”
我的声音平静:“自然是记得的,这阵子忙,过了这阵子就回去。”
他的声音缓慢,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在我的耳膜上,“这几次你的借口都是这个,从春天忙到夏天。你为了一个男人,可以连家都不回了。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三天内回到这里,要么你就以后都别回来。”
我侧身看着楼下马路上的来往车辆,远处高楼林立,灯火通明,即使是在凌晨时从飞机上空往下俯瞰,这座城市依旧是发光的,就像没有黑夜一般。
我说:“忙,确实回不了。还有,以后找秋晚直接跟我联系就行了。”
他在那边的呼吸声沉重了几分,然后是东西摔碎的声音,最后应该是摔了手机,电话挂断前,我还听到了一声气急败坏的“不孝子”。
我握着手机吹了会风,在韩秋晚出来前若无其事地将那通不到三分钟的通话删去了。我们不愧是彼此的爱人,就像我可以看出他微笑的表面下隐隐崩溃的情绪,他同样可以看出我平静的表面下的紧张与不安。
他搂着我,将脸埋在我的肩膀和脖子交界那块地方,问我怎么了。我捏着他的耳尖,笑笑,说最近碰上了个难搞的甲方。
我们都知道彼此在某些时刻上撒谎,不妨碍我们都没有拆穿彼此。
六七月份多雨,第三个周六里,外面又下起了雨,原本周六下午是有心理咨询的,头一天晚上韩秋晚看了看天气预报,说不去了,明天还是待在家吧。他拉着我窝在沙发上,说我们看电影吧。
我去拿了两瓶可乐,不冰的给他,冰的给我。他开了袋薯片,看到自己那瓶不冰的可乐后悻悻地看了我一眼。
我摊了摊手,表情无辜,“宝贝…这是医生叮嘱你少喝冰的,又不是我的意思。”
他开了可乐,拿瓶身撞了几下茶几,将里面的气泡震掉一半后才喝了一口。是的,他不喜欢喝太多气泡的可乐,也不喜欢没有气泡的可乐。我则是喜欢开瓶后大喝一口,气泡冲上鼻腔那一瞬又痛又爽。
这次我们看的电影改编自乔乔·莫伊斯的小说《遇见你之前》,韩秋晚将这本书看了几遍,今天终于决定看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了。
【电影里,露易莎·克拉克(Louisa Clark)?在被咖啡店解雇后,急需找一份工作补贴家用,后面成了威尔·特雷纳(Will Traynor)?的看护。威尔在一场车祸后脊髓受损,脖子以下都很难活动,手指只能轻微动一下。
在看护威尔的过程中,露易莎听到威尔的父母谈论六个月后威尔就要选择安乐死了。威尔的母亲无法接受,威尔的父亲表示这是儿子的选择。露易莎决定试试在剩下的时间内,自己能否让威尔回心转意。
于是她带威尔去看赛马,去听音乐会,去旅游,去做一切她认为可能会重燃威尔生的意愿的事情。她制订了很多计划,两人在这个过程中也爱上了彼此,可惜露易莎无法挽回早已既定的结局。威尔还是在六个月后安乐死了,露易莎在巴黎街头读着他留下的信,买下了那款他提到的香水。】
上一辈子的这个月,韩秋晚没和我看这部电影,当时我们看的是另一部电影。也许重来一遍,许多事情都发生改变了。就像上辈子我爸没有在这个月给我打电话。
细节的变化,是否暗示着什么呢?
我盯着屏幕,语气有些惋惜:“最后他真的死了……明明他身边有亲人朋友,还有爱人,家里也不缺钱,为什么还是选择安乐死了呢?”
韩秋晚靠在我的怀里,闻言说道:“其实,这部电影的原名叫‘Me Before You’,中文里翻译成‘遇见你之前’,我更倾向于它的直译‘我在你之前’。这部影片想表达的,应该是个体的自由和尊严大于世俗上的爱情、亲情和友情等……”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像是在陈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在有心人眼里可能不是,比如我。
我打断他的话,喉头有些发紧,苦涩如同一颗种子破土而出,越长越大,
“…即使是他的亲人、朋友和爱人会伤心的情况下吗?”
很悖论,要么是一个人痛苦,要么是一群人痛苦。为了让大多数人不痛苦,所以就要剥夺少数人结束痛苦的权利吗?
韩秋晚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唇角带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眼睛里除了平静、释然还有一丝哀伤,此时的他就像个冷静的旁观者,对电影里的人物行为进行评析。或许,他还透过威尔的选择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他说:“是。”
我想冲他笑一笑,可是嘴角刚提上去就垮下来了,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我没有说话,枕在他的腿上,静静阖上了眼。
他用手擦去我的眼泪,忽然说:“简丹,你长白头发了。”
“是么?”我的鼻音有些重,“你帮我拔下来吧。”
头皮上某块地方就像被小针刺了一下,他捏着一根白头发,递到我的眼前。我睁眼,接过来看了看,转手将它包进了纸巾里,准备等下扔掉。一根约莫一指长的头发里,黑白参半。
韩秋晚轻轻揉着我的太阳穴,问:“最近压力大?”
我想起他以前用来搪塞我的话,硬邦邦开口道:“不是,跟你一样,基因使然。”
他扑哧一笑,说:“那是我骗你的,我家基因不会少年白头。长白头发,除去基因和年纪的因素,大概就是压力了……”尾音轻,一阵风就能吹散。
我没有对这一说法作评价,转而问他:“你第一次长白头发是什么时候呢?是压力大吗?”
“算是吧……”他说,“也就十二三岁的时候,记不清了。那时我妈在找新工作,老板对她动手动脚的,有一晚突然来我家做客。我妈叫我待在房间里,没多久我就听到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我没忍住透过门缝看了看,那猪头一样的死东西压在我妈身上,手里摸来摸去……”
我握紧他的手。这个人,每次在我以为了解了他的时候,命运总是会告诉我我可能连他的一半都不了解。
我以为他的苦难就那么多了,但是每一次,我又发现他以前受的苦不止那么多,远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多,远远比他透露出来的要多。
我问:“然后呢?”
他的目光放在不远处的花瓶上,剑兰和飞燕。他说:“我跑出去推开了他,那男人的头撞到桌子上,被划了一道口子,起来时还嚷嚷着要我们好看。那几天我和妈妈都沉浸在恐惧里,没办法,当时我们的存款不到一千块。”
“某一天晚上我妈趁着我睡觉后出门了,她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没有睡得很沉。我家那门关上时声音有些大,然后我就醒了,坐在房间里等她。她到第二天的三四点才回来,天还没亮,在浴室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出来时浑身是很重的香皂味,眼睛也有些肿。她以为我睡熟了,坐在床边,坐了两个小时吧,中途有水滴在我的手背上,应该是眼泪。”
“没多久后,妈妈说那件事解决了,她自己也在那男人经营的一家工厂里找到工作了。那几晚我睡不着,经常睁眼到天亮,没几天就长了第一根白头发。现在想来,还是我连累了她。”
他讲完这件事眉眼间明显有倦色,我起身,将他的肩膀揽过来,揉着他的手,说:“当时你也只是想保护你妈妈而已。”
他没有说话。语言在此刻变得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