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意思。”刘老率先开口,声音洪亮,打破了掌声后的余韵。
他站起身,不是对我,而是面向全场:“小伙子,你这歌,有生活味儿。”
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不是那种闭门造车憋出来的东西。尤其桥段那几句,有点我们民歌里‘吟唱’的味道——虽然还嫩,嗓子没完全打开,气息也有点飘,但那个路子是对的。你在尝试用声音讲故事,不是单纯炫技。”
我站在那儿,手里还握着播放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刘老。”
程丽婉老师接着开口,语气比刚才柔和了许多:“情感表达很真挚。我能听出来,你在唱‘必须站出来’那句时,声音里真有那股劲。这不是演出来的,是真实体验过的东西。”
她话锋一转,变得专业而犀利:“但技术上问题不少。高音区共鸣可以再打开一些,现在听着有点‘扁’。气息的持久力需要加强——副歌第二段明显比第一段吃力。另外,咬字可以更讲究。流行歌曲不是咬字就可以含糊,尤其是你想表达清晰情感的时候。”
她每说一点,我就在心里记一点。
这些都是金院长也提过的问题,但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感受又不一样。
“不过,”程丽婉最后说,“作为原创作品,尤其是结合你的创作背景来看,内核是立得住的。技巧可以练,生活体验和创作冲动是更宝贵的东西。”
那位戴眼镜的陈老师推了推眼镜,她的问题更偏理论和创作:“从作品结构看,起承转合是清楚的。你试图融合民族音乐元素的尝试,在旋律的装饰音和某些节奏处理上能看出来——比如前奏那个五声音阶的动机,还有副歌转调时的处理。但融合得还可以更自然,现在听着有点‘贴上去’的感觉。”
她看着我,眼神锐利:“我想问的是,你在创作时,如何平衡‘个人情绪宣泄’和‘作品艺术性提炼’这两者?听起来,这首歌的私人化痕迹还是比较明显的。”
这个问题切中要害。我思考了几秒,组织语言:
“老师,我刚开始创作时,更多是情绪的记录和疏解——把网吧经营的压力、青春期的困惑写下来,像日记。但在修改过程中,尤其是金院长指导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去提炼。”
我顿了顿,继续说:“比如,把具体的愤怒,提炼成一种更具普适性的‘守护’或‘对抗’的情绪;把个人的困惑,尝试升华为对成长、对责任的一种思考。我希望它既是我个人的真实感受,又能引起一些共鸣——也许不只是开网吧的人,任何一个在青春里感到迷茫、同时又必须承担起什么的人,都能从中听到一点自己的声音。”
陈老师听着,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但她的眼神告诉我,这个回答至少是及格的。
接着,又有几位老师从不同角度发表了看法。
一位总政歌舞团的男中音从演唱技巧上给出具体建议:“副歌‘浇透这慌张的盛夏’的‘慌’字,你在唱的时候,喉头有点上提。可以试着在练声时多做‘打哈欠’的感觉,让喉头自然下沉,声音会更通畅。”
一位作曲系的老师从编曲角度建议:“钢琴伴奏太单薄了。可以考虑加入弦乐铺垫,或者用一点民族乐器点缀——比如在桥段加一段箫或者埙的独奏,来烘托那种孤独、等待的气氛。当然,这要看你想表达什么。”
还有一位搞音乐评论的学者从歌词文学性上点评:“‘电话线那头\/传来海洋的潮声与季风’——这个意象很好,把物理距离和情感距离都写出来了。但有些词句可以更精炼,比如‘守着屏幕的微光’,‘微光’这个词用得不错,但前面‘屏幕的’可以再斟酌。”
讨论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我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成了这个时刻的背景音。
这些批评和建议,像一把把精准的手术刀,将我作品中那些我自己隐约感觉到但说不清的问题,以及许多我根本没意识到的问题,一一剖析开来。没有客套,没有敷衍,每一句都指向核心。
这种感觉,既让人冒汗,又让人无比兴奋。
最后,金院长做了简短的总结。他没有评价我的表现,而是说:“浩彣的这首习作,就像一颗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矿石,杂质不少,但内核有光。今天的讨论很好,指出了它作为‘矿石’的诸多问题,也肯定了它可能蕴含的价值。”
他看向我,目光平静:“创作之路漫长。继续打磨吧。”
交流会继续进行,后面还有其他分享。但我坐在座位上,心潮久久难以平复。
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记了五页。那些或犀利或中肯的话语,那阵不算响亮但真诚的掌声,金院长那句“内核有光”的评价,还有各位老师专注聆听时的神情——所有这些细节,像慢镜头一样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窗外的阳光已经升得更高,透过高大的彩色玻璃窗照射进来,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小礼堂里,关于声音艺术的讨论还在继续,各种专业的术语和优美的示范旋律交织。
而我,坐在光影交界处,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因为激动、因为收获、也因为看到前路更加清晰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京华初履,潮声近耳。
这堂前初试,声虽稚嫩,却已悄然动了我心中的四方天地。
交流会结束时,已是中午十一点半。人们陆续起身离场。我坐在原位没动,等着人群散开。需要一点时间,让激荡的心绪慢慢沉淀。
“浩彣。”
金院长的声音再次在身旁响起。我连忙站起身。
“一会儿去我办公室一趟。”他说,手里提着一个旧式的黑色公文包,“有几个老师托我转交你一些资料。”
“好的,金院长。谢谢您。”
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和另外几位老先生一起离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件浅灰色中山装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步伐稳而有力。
这个人就像一座山。沉默,但你知道他就在那里,根基深厚,风雨不动。
我在礼堂又坐了几分钟,直到最后一个人也离开,工作人员开始关窗、检查设备。才背起背包,走了出去。
八月的北京正午,阳光白花花地砸在地上。从冷气充足的礼堂一步踏入这片炽热,皮肤瞬间收紧。我眯起眼睛,沿着林荫道往行政楼走。
路边的蝉鸣嘶哑而绵长,和刚才礼堂里那些精致的声音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一个属于自然,粗糙而真实;一个属于艺术,雕琢而升华。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我掏出来看,是高军的短信:“小田总,交流会顺利吗?周杰伦专辑首批预购数据出来了,比预期高35%。等你电话。”
我简短回复:“很顺利。下午回公司详谈。”
按下发送键时,手指微微颤抖。不是紧张,是兴奋还未完全消退。
抬头看向前方的教学楼,红砖墙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和我的音乐,已经真正地、第一次踏入了专业的领域。
虽然只是叩开了一条门缝,但光已经透了进来。
而我要做的,是走进去,走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