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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屋顶下的天空 > 第24章 发荧光的牛角梳(6)

第24章 发荧光的牛角梳(6)(2 / 2)

“那是陈旧的空气。”林译苇说,“它们是几十年前的空气,一直藏匿在地板的木头微小的孔隙里。地板在缓慢地吸收和释放空气,它会呼吸。这空气在地板里面秘密发酵,与霉菌一起生存。任何地方都有生命存在。如果某些生命一旦死去了,它真的就会消逝吗?或者,会完全消逝吗?我想,不一定。它们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存在着。这就是另一个世界。我可能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叶飘举起啤酒杯,等待着。林译苇也举起酒杯,他们轻轻碰了一下杯。

“也许照片会证明一些东西。”林译苇说,“肯定有一些陌生的信息来自另一个时间段,来自我们熟悉的地方。不是我们在打扰它们,就是它们在打扰我们。”

韩其楼微微转过头,倾听里屋的声响。

里屋没有声音,他的妻子林译苇一定在读书或写字。

韩其楼走进厨房,把掺水的大米放进电饭煲,然后把一个拳头大小的洋芋切成细丝,用自来水淋了一遍。这样,洋芋丝在锅里炒的时候,就不会黏成一团。冰箱里还有一碗回锅肉,够两人吃了。

每天的晚饭就像他们两人的日常生活,淡而无味。但今天也许不一样,韩其楼想。

他转过头,看见妻子站在厨房的门口。

“要我帮忙吗?”她问。

韩其楼盯着她的脸。她还是和往常那样,没有表情,但她提前从房间里出来了,这和往常不一样。

“马上就好了。”韩其楼说,“你在外面等着吧。厨房里油烟太大。”

当他炒好了菜,把盘子端出来时,林译苇坐在餐桌旁边发呆。

“今天,我们到别人的家乡去走了一趟。”林译苇说。

“哦。”韩其楼说,“你说‘我们’,是和另外的人?”

“是的。”林译苇说,“一个搞摄影的小伙子。我们去拍摄了一些照片。可能没有人会相信我们拍摄到了什么东西。”

“你什么时候把它带回家,我想看一看。”

“那个年轻人吗?”

“不,我说的是照片。”

“好吧。”林译苇说,“也许有一天,你会看到的。”

然后他们吃饭,没有再说话。林译苇在厨房里把碗筷洗干净,站在原地凝视窗外。她看见一群鸽子在灰色的天空里无声地飞翔。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关上房门,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便笺本。为了写小说,她已经用完了一个本子。她用钢笔在便笺本上记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看见的东西。她很少修改写下的文字。钢笔坚硬的笔尖在略显粗糙的纸面上滑动,让她感到一种轻微的亢奋,也许这就是让她不停地在纸上写字的原因之一。

她想到了空气中充满松脂气息的乡村,想到了那条小路,她和叶飘沿着这条小路到一座乡下的旧房子面前。很多事物在消失,但这个意义仅仅是对人们的视野而言。如果它们重新进入一个人的视野,或者重新进入一个人的想象,它是不是就算复活了呢?

这个乡村的历史就是另一个乡村的历史。

林译苇写着……

一条乡间的水泥小路不可能延伸到永远,它的尽头一定是一条泥土小路。水泥小路的生命是有限的,泥土小路的生命是无限的。它从历史深处来,又回到历史深处去。一个人就站在历史的某个交叉点,看着小路在他的面前通过。这次,他会是谁呢?林译苇想。

田单岭坐在屋外的石头上。微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看见坡下的小路上走来一个人。

那是祝师叔。

林译苇写道。

他手里提着一个瓦壶,田单岭晓得,里面装的又是白酒。现在是黄昏,小路罩在悬崖投下的阴影里,祝师叔从阴影里走出来,他的脚步声也从阴影里响出来。

祝师叔已经在家里住了十多天了。田莲花给他在厨房里用树枝和一张熊皮搭了一个地铺,他每天在熊皮上裹着衣服睡觉。家里没有多余的被盖,他感觉到冷,就抓过灶边的蓑草堆在身上。早上醒来之后,祝师叔就从草堆里爬出来,坐在堂屋的桌子旁边,等待田莲花给他端早饭。

早饭一般是煮红苕和泡菜。祝师叔把瓦壶里的白酒倒在一只小瓷杯里,用泡菜下酒。田大方不喝酒,于是祝师叔就自斟自饮。他把酒含在嘴巴里,闭着眼睛细细品味。他很瘦,每咽一口酒,他那杏仁一样的喉结就在细长的脖子上滚动一下。这时,田单岭就感到特别不舒服。

中午吃饭的时候,祝师叔也要喝酒。因为没有菜油,家里的中午菜只有盐煮洋芋。祝师叔说,洋芋不是菜,更不是下酒菜,它只是一种粗粮。

“洋芋用油炒一下就好吃了。”祝师叔说。

“只要有油,烂草鞋煎了也好吃。”田莲花说。

祝师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哟嗬!”祝师叔的声音一下高了起来,“嫂子,你说话还蛮有味道呢。”

壶里的酒很快就喝光了。祝师叔把瓦壶拴在腰里,又到山下的红土镇去买酒。祝师叔身上没有钱,田单岭是这样判断的。但他总是有本事把酒从小镇某一个店铺的酒缸里汲出来。

每天早晨,祝师叔就和父亲在屋前的平地上对练。他们拳来掌去,在地面上绕圈子,找准时机在对方身上打一拳或推一掌。然后,他们脱了衣服,坐在屋檐下,给对方身上的瘀伤搽药酒。祝师叔穿一件黑色的外衣,里面还套着一件白色的衣服,一条红色的腰带束在这件衣服上。由于很久没有洗,红腰带变成了脏泥巴那样的颜色。他又高又瘦,他脱下一件衣服,又脱下一件衣服,露出干瘦的上身。他举起胳膊,胸前的皮肤就在肋骨上爬行。

“这一辈子,祝师叔最先喝的就是药酒。”有一次,父亲对田单岭说起了往事。父亲十岁那年,和祝师叔一起跟师父学国术,住在师父家的一间小屋里。每天练功完了,师父就用自己浸泡的药酒给他们搽身上的瘀伤。那药酒装在一个青花瓷坛子里,坛口用一个装满沙子的布包裹压着。有一天,他们在睡觉时,祝师叔从屋外走进来,一下扑倒在床上,父亲闻到他的嘴里有一股酒味。

第二天,祝师叔起不来了。他的脸色发青,牙齿咬得很紧,仿佛他的嘴里有一根铜丝需要他努力去咬断。父亲抓住他的肩膀摇了几下,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轻微地哼了一声。

爸爸把师父叫进屋。师父走到徒弟的面前,捏着他的左手腕,给他把脉。过了一会儿,师父又俯下身子,闻了一下徒弟呼出的气息。

“这个小子,胆子大,命也大。”师父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出去。他拿了一个小酒杯进来,捏住徒弟的腮帮,迫使他张开嘴巴,把酒杯里的酒倒进去。“以后你再敢喝药酒,我就不救你了,让你自己去死。”师父对着他的耳朵又吼了一声,“听到我说的话没有?”

父亲对田单岭说:“祝师叔是一个喜欢酒的小孩。长大了,他当然更喜欢酒。”

祝师叔为什么会在家住这么长的时间,田单岭不清楚其中的原因。祝师叔一般不出门,如果到镇上去买酒,他也要等到下午,那时,街道上的人很少。

祝师叔在家里的时候,父亲没有外出卖艺。他把刀枪锣鼓收进一个麻布口袋里,放到墙角,每天扛着一把锄头到山坡上挖土。在村民们的眼中,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整天在外面摆摊子耍枪弄棍骗别人的钱,不会种庄稼。他们看不起那些不老老实实干农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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