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啥子哟,老子认不得。”他说,“你们等一下,不要走了,我找人看看。”
邬老二捏着名片,沿着石头阶梯跑向砦顶。他看见田单岭正从茅房里走出来,边走边看一张照片。昨天,田单岭下山到了楠江城,在刘大爷的店子里拿到一个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照片是叶一峰寄来的。去年,他在高峰砦给大家拍摄了照片,田单岭把刘大爷的地址留给了他。一年过去了,田单岭终于收到了照片。他第一次看照片,感到很新鲜。他反复看了许多遍。他第一次在一张纸上看见自己的面容。山砦的兄弟伙都在照片上,他们坐在桌子边,表情瓜兮兮(傻乎乎)的。昨天晚上回到山砦,兄弟伙抢着看照片,看来看去,照片上留下一些乌黑的手指印。田单岭把照片分给他们,只留下一张,那是自己的头像。当时,叶一峰单独给田单岭拍摄了一张头像,这次也一起寄来了。田单岭在照片上看见自己的脸,首先想到的,就是啥时回一趟家,把这张照片留给母亲。
“你不站岗,跑上来做啥子?”田单岭看见邬老二提着枪跑上砦顶,张着嘴巴像一条狗那样喘气,感到奇怪。
“有,有人找你。”邬老二喘着粗气说,“是两个人,你看,片子。”
田单岭的眼睛乜斜着邬老二:“你晓得老子认不得字,还拿给老子看。你去找杨老四,让他给老子把上面的字认出来。”
邬老二在伙房里找到杨老四。杨老四捏着名片跑到田单岭面前,一字一顿地念出上面的字:
“四川省楠江县地方武装自卫总队一中队队长童述之”。
“啥子自卫总队一中队哟,他们找老子干啥子?”田单岭说,“这个队,那个队,还不是和我们干过仗的那几爷子搞的?”
“可能是他们。”杨老四说,“不过,现在他们也没有找过我们的麻烦。我听说,‘八娃’(当地人对八路军的俗称,也以此称呼解放军)要来了,那几爷子慌得很。他们这次来,只来两个人,会不会是想和我们……”杨老四两只手钩在一起,做了一个拉手的手势。
一个文盲土匪,生活在一九四九年,他的眼光是无法穿越历史烟云的。林译苇想。田单岭的眼光一直在楠江的城市和乡间扫视。他看见了友谊,看见了财富,看见了敌人,看见了朦胧的爱情,却没有看见历史。
我们看不见历史,就像看不见草在生长。
林译苇想起了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这句话。的确,一个人处在历史之中,是看不见历史的,虽然他正在经历历史,实际上他浑然不知。他所看见的,只能是眼前事物的状态。他只能根据这种状态来决定自己的选择。正如田单岭,他站在一个决定他命运的道路交叉口,却根据眼前一个东西,轻率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个东西,就是童述之带来的皮箱。林译苇想。
林译苇卧室写字台的抽屉里有一本《楠江市志》,其中《大事记》1中,关于一九四九年有如下内容——
一九四九年
一九四九年一月一日午十一时起,四川全省戒严,第二区专署所辖各县县长奉令兼理军法官职务。
一月,楠江县地方武装自卫总队成立,国民党县长陈锡周亲任总队长,辖三个中队五百余人。另外,五个区各有一个联防大队,共有三百余人,五十七个乡镇各有一个模范中队,每个中队五十余人,还有一个警察中队二百余人。地方捐款两万余元,购置机枪数挺,卡宾枪十支,挪借县粮两万石,又出售未起征前的抵粮券一万二千石,查封民间囤粮三万石,还建立了便衣队、干部大队、特务队数百人,准备抵抗解放军。
三月,中共兴昌县临时工作委员会成立,隶属中共永(川)
1 参见四川省内江市修志办相关资料荣(昌)兴(昌)工委领导。临工委协助和领导了解放兴昌县的工作。
……
从一九四九年一月到十二月,楠江城在历史的转折中发生了巨大变化,共产党的政权替代了国民党的政权,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生活性质也发生了变化。
历史被时间过滤之后,就成了一串文字和数据。林译苇想。那些曾经在这段历史中生活过的人,像一朵干花,成了单薄的标本。他们曾站在岁月里,思考过人生的方向。无论怎样选择,最终,他们的方向都是一致的。
田单岭站在高峰砦的微风里,从杨老四手中拿过那张名片,思考了一下。
“把他们放进来。”田单岭说。
当童述之和他的随从走到砦顶时,田单岭正坐在一间屋子里等他们。
“威名远扬的田单岭田老板,竟然这么年轻。”童述之双手抱成拳举在胸前,向田单岭摇了两下,“我童述之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田单岭对童述之的话似懂非懂。他也双手抱拳,向童述之摇了两下,“童队长,幸会,请坐。”
“无事不登三宝殿。”童述之说,“今天我到贵府,是专程拜见田老板,与田老板共商大事。”
“我不晓得,我这样的人,还会做啥子大事。”田单岭说,“听口气就晓得,童队长是一个读书人,说话都是文绉绉的。”
“田老板过奖了。”童述之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向穿对襟衣服的青年招了招手。青年把皮箱放在桌上,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