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大历又要再出一个前朝萧逸那样前半生是励精图治的明主,后半生是纵情声色的昏君?为此,他和那些大臣一样,整日里忧心忡忡。
直到太子和太子妃回宫,他心里才有些明白,皇帝今日的荒唐或许本非他所愿,而是中了曦妃下的毒。
至于这毒是什么,他一无所知。
良久,沉默的皇上终于又抬起了头,他的目光落在那盏碧色绘云水图案的琉璃灯上,怔忡许久,再看向裴凤祈和叶画时,深幽幽的眼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暗和痛楚。
顿一顿,他问道:“祈儿,有关你九皇叔的事,你怎么看?”
“依儿臣之见,九皇叔不可能会做出那样的事。”裴凤祈声音淡淡,却态度鲜明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叶画心里微微一惊,他终于说到了康王之事,她想皇帝将康王拘禁固然是因为他信了云英的话,也还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有种忌惮吧。
看来在必要的时候,不管是裴顼,还是景家都该先抽身退步,这才是保全之策。
这个皇帝实在是太多疑了,不过想想,这世间又有多少帝王能够真正做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但愿他朝凤祈登上帝位,不要疑人至此。
想着,她默默的看了一眼裴凤祈,裴凤祈回了一个淡淡微笑,那笑真温暖。
她转过头,福一福身子朝皇上施礼道:“父皇,你与凤祈有事商谈,臣媳就先行告退了。”
皇帝淡淡笑道:“画儿,你真是太过拘谨了,这原也不是什么政事,在朕的眼里,这是家事,你在旁听着亦可。”说着,指了指榻边的一个圆杌道,“站着做什么,还不坐下。”
叶画恭谨的笑了笑,只得依言坐下。
只听他皇帝又叹道:“朕本来也不信,可他自己都承认了。”
在此刻,皇帝的头脑略微清明了些,前一段时间里,他时时都顺着云英,她的话每每都能伏帖他的心,他将康王拘禁,表面上是因为康王轻薄了云英,实则是因为他不能容忍有人觊觎他的女人,他若连她的女人都敢觊觎,还有什么不敢觊觎的。
什么事情都有两面。
战神,这一个名号可以吓破敌人的肝胆,也可以震住他作为皇帝的绝对权威。
前车之覆轨,后车之明鉴。
他不能再让大历出另一个功高震主的战神,而裴顼近日风头太劲了,他必须要将他扼杀在萌芽之态,可九皇弟到底为他打下江山,还落得个残废,他真要重罚他,也于心不忍。
他眯起眼睛,打量起裴凤祈,又继续道:“朕知道你素来敬重你九皇叔,与非寻也很要好,所以断不肯相信,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九皇叔若不是一时糊涂犯下过错,依他的性子绝不会承认。”
叶画心里一梗,想到云英的手上还捏着那封信,恨不能立刻查明云英的身份,让皇帝彻底对云英不再信任,那样那封信就不能成为致命的把柄。
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必须让九皇叔暂时安全,这样她和凤祈才能有时间揭露真相。
又听裴凤祈醇厚宁和的声音缓缓响起。
“儿臣曾读过《史记。陈丞相世家》,楚绝汉甬道,围汉王于荥阳城,汉王患之,谓陈平曰:‘天下纷纷,何时定乎?’陈平献计从内部瓦解楚军,他派人混入楚营散布谣言说,项王部下,钟离眛和范亚父功劳最大,然终不得裂地而王,欲与汉为一,以灭项氏而分王其地,项王果意不信范亚父,钟离护眛等,亚父闻项王疑之,乃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原请骸骨归!’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说到这里,他脸色渐转严肃,看着皇上,皇上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寒霜,他话锋一转叹道,“父皇曾对儿臣说过,楚霸王项羽乃一代人杰,只可惜最后大败涂地,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刎于乌江,父皇还曾问过儿臣,项羽何以败,儿臣今日也斗胆想问一问父皇,项羽何以败?”
“祈儿,你可是把朕比作项羽?”皇上并没有正面回答裴凤祈话,而是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裴凤祈摇头道:“父皇铸新钱,官斗,官秤,统一俸禄,一改前朝官员贪墨肥私之弊制,父皇完成《明德律》,设置关楚十二军,平内乱,抗外敌,击退北方异国,收复失地,父皇颁布《租调令》,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在儿臣眼中,父皇是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好皇上,所以儿臣才敢有这一问。”
皇上面色稍霁,轻勾唇角,露出满意微笑道:“朕从来不知,原来在祈儿的心中,朕这个父皇还是位仁君。”
裴凤祈脸上带着不变的恭敬笑意:“在儿臣的心目中,父皇从来都是一位仁君。”
叶画看了裴凤祈一眼,又看向皇帝附合笑道:“这一句,凤祈也曾在臣媳面前说过。”
皇上面上满意之色更盛,含笑点了点头:“你们两个都是深知朕心的孝顺孩子,只是……”他眉稍一挑,指着眼前如山的奏折道,“只是如今朕倒成了他们眼里的昏君。”
叶画劝慰道:“父皇不必生气,父皇刚刚不是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们或许只是一时被蒙蔽了眼睛。”
“你呀!”皇上伸手指了指叶画,唇角溢出一个似真非真,颇有意味的笑,“你这孩子,一语双关,这句话说的是大臣,也是朕。”
叶画笑道:“臣媳真的不敢。”
“唉——”皇帝叹了叹,颔首将身体靠在榻上案几,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又意味深长道,“朕知道祈儿和画儿你们话里的意思,说实话,朕也该自省自省了,或许真的是有人想让朕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有些人对付不了父皇,就会从父皇身边的人下手,更可怕的是,倘或有一天真相大白,人们知道九皇叔是被冤枉的,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肯定会将父皇置于舆论的风尖浪口。”顿一顿,又淡淡道,“至于九皇叔为什么要承认,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被冤枉的,要真想陷害他,有的是迷幻之类的药物。”
裴凤祈此番一出,皇帝当即一怔,细细想来,甚恐。
人人都知道九皇弟是他的左膀右臂,为他打下大历半壁江山,如今他人已经变成残废,倘若自己为了一个女人而严苛待他,世人都当他是个绝情绝义,不讲兄弟情义的暴君昏君。
他一向盛宠云英,可云英是太后带来的人,这件事倘若是太后在背后设计,那太后就有绝对的能力在他日证明九皇帝是无辜的,那他不就成了旁人眼中真真正正被女色所迷,残害兄弟的昏君了吗?
更何况,现在都已经有了昏君之说。
想到这里,背后渗出层层冷汗来。
可是在心底深处,他还是不愿意相信云英会背叛她,因为他心里还是喜欢她的,他更愿意相信,云英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被人当作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