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被揉皱的纱巾裹着工地时,靳雪松正蹲在7号桥墩旁核对注浆记录。钢笔尖在纸页上划过,突然顿了顿——右手食指的关节泛着僵麻的酸,昨晚握了半宿注浆机操纵杆的掌心,还印着深浅不一的压痕。老陈扛着新到的注浆管走过,铁皮管撞在钢格板上发出脆响:“靳工,再熬完今天这班,王总说给咱们放半天假,好好补觉!”
雪松抬头笑了笑,刚要应声,却猛地打了个喷嚏。初秋的湿冷顺着工装领口钻进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单衣后背又被汗浸湿了,风一吹,凉得骨头缝都发疼。这是这周第三次感冒了,连轴转的三十天里,他记不清有多少个凌晨是靠薄荷糖提神,多少顿午饭是蹲在桥墩旁扒拉两口冷掉的辣椒炒鸡蛋。小李递来包感冒灵:“靳工,冲一包吧,你这咳嗽声都哑了。”
放线仪的十字丝在目镜里晃了晃,雪松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把感冒药塞进帆布包。他知道自己的免疫力在往下掉——以前在学校跑三千米都不喘,现在爬两层脚手架就心慌;以前冬天穿单衣都不冷,现在裹着外套还觉得寒气往骨头里钻。但附属结构的放线刚到关键节点,注浆的密实度还要盯紧,他不敢松劲,就像周师傅说的“桥没建成,建桥人就不能倒”。
中午的太阳难得透出云层,把桥面晒得暖烘烘的。老刘推着餐车上来时,特意多给雪松舀了勺红烧肉:“靳工,看你脸都瘦脱形了,多吃点。”肉香混着工地的水泥味,雪松却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米饭就放下了。老陈看出他不对劲,凑过来问:“是不是脚又疼了?上次你说穿工靴磨得慌。”雪松含糊着点头,把裤腿往下扯了扯——脚踝处的皮肤已经被磨得发红,隐隐透着肿。
真正察觉异常是在第三天的深夜。注浆结束时已是凌晨两点,雪松拖着灌了铅的腿往公共澡堂走,路灯在土路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澡堂的铁皮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这是项目部临时搭建的澡堂,四壁是拼接的彩钢板,地面铺着开裂的瓷砖,缝隙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泥垢,空气中永远飘着潮湿的霉味和廉价香皂的混合气息。
热水顺着头顶的花洒淌下,冲掉了满身的水泥渍,却冲不散脚底的痒。雪松弯腰挠了挠,指尖触到脚趾甲时,突然顿住了——右脚的大脚趾甲不再是往常的淡粉色,边缘泛着暗沉的灰黄,指甲盖比平时厚了些,用指尖一按,竟没有往常的弹性,像覆了层硬壳。他心里一紧,连忙关掉花洒,借着昏黄的灯泡光仔细看,指甲缝里还嵌着点细小的污垢,抠都抠不下来。
澡堂的门被推开,老陈裹着毛巾走进来,看见他蹲在地上发愣,凑过去问:“咋了?脚崴了?”雪松慌忙把脚缩到花洒底下,摇了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磨破了。”老陈没多想,一边搓澡一边念叨:“这澡堂是该好好冲了,上次我看见小李的拖鞋底都长霉了。”雪松的心跳得飞快,脑子里闪过家里老人说的“灰指甲”——以前村里有人在脏水里泡久了就长这东西,又丑又难治,还会传染。
回到板房时,室友们已经睡熟了。雪松借着手机的微光,悄悄坐在床沿脱袜子,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袜子脱下来时,脚趾甲上的灰黄色更明显了,他用指甲刀小心翼翼地刮了刮,只刮下点细碎的甲屑,指甲盖依旧硬邦邦的。他打开手机搜“灰指甲”,屏幕上跳出“真菌感染”“潮湿环境易诱发”“免疫力低下易患病”的字样,每一条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接下来的几天,雪松像藏着个秘密。穿袜子时故意把裤腿放得很长,走路时尽量把重心放在脚后跟,避免别人注意到他的脚。放线时需要蹲在地上,他就找块木板垫着,生怕老陈或小李看见他的脚趾。可越藏越容易出问题,有次调板时,老陈递来撬棍,他弯腰去接,裤腿往上缩了点,露出发红的脚踝,老陈随口问:“脚肿了?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他慌忙直起身:“没事,就是蚊子咬的。”
谎言像块石头压在心里,比脚趾的隐疼更难熬。白天放线时,他总忍不住走神,目镜里的十字丝明明对准了棱镜,却要反复核对好几次;晚上注浆时,盯着压力表的眼睛会突然飘向自己的脚,连压力值跳了都没察觉。有次浆液差点从模板缝里漏出来,还是小李及时喊停,他才回过神来。周师傅站在一旁看着,眉头皱了皱,却没说话。
转机出现在一个傍晚。那天的放线任务提前完成,夕阳把江面染成金红,雪松蹲在桥边给珍珠打电话,聊起工地上的事,说着说着,珍珠突然问:“小松,你是不是有啥心事?我听你声音不对,总像在走神。”雪松的喉结动了动,看着江面上的白鹭,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没有啊妈,就是最近有点累,过几天歇一下就好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珍珠说:“要是不舒服就说,别硬扛,妈给你寄点草药膏,治磕碰伤的。”
挂了电话,雪松坐在桥边的钢筋堆上,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自己的脚的照片,灰黄色的指甲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慌忙把手机揣进兜里,回头看见是周师傅。周师傅手里拿着个搪瓷缸,递给他:“老刘煮的菊花茶,败火。”雪松接过缸子,暖意从手心传到胃里,却不敢抬头看师傅的眼睛。
“脚不舒服就别硬扛。”周师傅突然说,声音像江面的风,不疾不徐。雪松的身体僵了僵,手里的搪瓷缸晃了晃,茶水溅在工装上,留下深色的印子。周师傅蹲在他身边,指着他的工靴:“这靴子我看你穿了快一个月了,没换过吧?工地上的汗脚,得勤换袜子勤晒鞋,不然容易长东西。”雪松的眼眶突然红了,嘴张了张,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江面上的风带着水汽吹来,裹着菊花的清香。雪松慢慢脱下工靴,又脱下袜子,露出那只长了灰指甲的脚。指甲上的灰黄色在夕阳下更明显了,他的头埋得很低,声音带着哽咽:“周师傅,我是不是长灰指甲了?我不敢跟别人说,怕影响干活,也怕传染给他们。”
周师傅没说话,蹲下身,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脚趾甲,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我年轻时也长过。”雪松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周师傅笑了笑,指着自己的右脚大脚趾:“那时候在隧道里注浆,天天泡在泥水里,澡堂比现在这还脏,不知不觉就长了。那时候我也藏着掖着,怕工头说我干活不行,结果越拖越严重,最后还是师傅给我找的药。”
这是雪松第一次听周师傅讲自己的事。夕阳的光洒在师傅的脸上,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尘土,却透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周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递给他:“这是我上次在镇上药店买的,治灰指甲的,本来想给工地上另一个小伙子,他后来回家了,我就留着了。你先用着,每天晚上洗完脚涂一次,记得把指甲缝里擦干净。”
药瓶是玻璃做的,上面贴着简陋的标签,写着“特比萘芬乳膏”。雪松接过药瓶,冰凉的玻璃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里,却又带着莫名的暖意。他看着周师傅,嘴唇动了动,想说“谢谢”,却发现声音哽咽得说不出来。周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啥丢人的事,干活的人,谁还没个磕磕碰碰?关键是别藏着,藏着只会耽误事。”
这个傍晚成了雪松心里最暖的记忆。夕阳、江面、钢筋堆,还有师傅递来的药瓶,像一幅画刻在脑子里。他不再藏着自己的脚,晚上洗完澡,就坐在板房的门口涂药,老陈和小李看见了,也没笑话他,小李还特意从宿舍拿来自己的吹风机,说:“涂完药吹吹干,好得快。”老陈则跑去镇上买了几双新袜子,塞给他:“这袜子是棉的,吸汗,比你那化纤的强。”
涂药的过程并不轻松。每天晚上洗完脚,雪松要用温水把脚趾泡软,再用干净的棉签把指甲缝里的污垢清理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涂在灰指甲上,连指甲缝都要涂到。药膏有点清凉的味道,涂在脚上很舒服,可每次涂完,他都要等药膏干透才能穿袜子,有时候要等半个多小时,只能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工地的灯光发呆。
周师傅每天都会过来看看他的脚,问他有没有不舒服。有次涂药时,周师傅发现他的指甲盖有点翘起来,皱着眉头说:“得把翘起来的部分修掉,不然药膏渗不进去。”他从工具袋里掏出把小剪刀,用酒精棉擦了擦,小心翼翼地帮雪松修剪指甲,动作比放线时还精准。雪松看着师傅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温柔。
免疫力低下的问题也在慢慢改善。王总兑现了承诺,给他们放了半天假,雪松睡了个安稳觉,醒来时觉得浑身的疲惫都散了不少。老陈拉着他去镇上的小饭馆,点了锅羊肉汤,说:“补补身子,免疫力上去了,这灰指甲也好得快。”汤锅里的羊肉翻滚着,香气弥漫在小饭馆里,雪松喝着热汤,觉得心里也暖暖的——他不是一个人在扛,有师傅的指导,有工友的关心,这比任何药都管用。
注浆的工作还在继续,只是雪松不再像以前那样硬扛。晚上累了,就靠在桥墩上歇十分钟,喝口周师傅送来的热茶;中午吃饭时,不管多忙,都会把饭菜吃完,老刘特意给他做的鸡蛋羹,他也会一口不剩。放线时,他依旧精准,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绷着神经,偶尔还会和老陈、小李开玩笑,板房里的笑声比以前多了不少。
有天晚上注浆时,突然下起了小雨。雪松和老陈、小李躲在临时搭的保温棚里,看着雨丝落在钢模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小李突然说:“靳工,等这桥建成了,我们再来看它,到时候你的灰指甲肯定好了。”雪松笑了,看着自己的脚,指甲上的灰黄色淡了些,虽然还是比正常指甲厚,但已经能感觉到一点弹性了。“会好的,”他说,“这桥也会好好的。”
珍珠寄的草药膏到了,里面还附了张字条:“妈问了村里的老中医,说这草药膏能杀菌,你和周师傅都涂涂,别嫌味道大。”雪松把草药膏分给周师傅,周师傅笑着说:“你妈真是个细心人。”晚上涂药时,雪松先涂了自己的灰指甲,再把草药膏涂在脚踝的红肿处,清凉的感觉顺着皮肤蔓延开,疼了好几天的脚踝终于舒服了些。
日子在放线、注浆、涂药中一天天过去。雪松的灰指甲慢慢好转,灰黄色渐渐褪去,指甲盖也薄了些,虽然还没完全恢复,但已经不影响走路了。他的免疫力也上去了,不再轻易感冒,爬脚手架时也不再心慌,放线时的手更稳了,连监理组的人都夸他“状态越来越好”。
一个周末的清晨,雪松正在桥面上放线,陈景明带着小宇来了。小宇穿着崭新的运动鞋,跑到他身边,仰着小脸喊:“雪松哥!我来看你建的桥了!”雪松蹲下身,笑着问:“你看雪松哥的桥建得好不好?”小宇点点头,突然指着他的脚:“雪松哥,你的袜子好干净啊!”雪松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摸了摸小宇的头:“因为雪松哥每天都换袜子啊,讲卫生才不会生病。”
陈景明站在一旁,看着雪松和小宇说话,眼里满是赞许。他拉着雪松走到桥边,递给他一瓶水:“周师傅跟我说了你的事,你很坚强。”雪松摇摇头:“是周师傅和工友们帮我,还有我妈。”陈景明笑了:“你知道吗?建桥和做人一样,都会遇到磕磕碰碰,重要的是不藏着掖着,学会求助,学会和别人一起扛。”
中午,陈景明请大家去镇上的饭馆吃饭。饭桌上,周师傅举起酒杯,对着雪松说:“这杯酒敬你,不仅敬你放线精准,更敬你敢直面难处的劲。”雪松站起身,接过酒杯,对着周师傅、老陈、小李,还有陈景明和小宇,一饮而尽。酒的辛辣混着心里的暖意,让他眼眶发热——他知道,自己能熬过这段日子,不是靠自己一个人,是靠身边这些人的爱和支持。
回到工地时,夕阳已经西下。雪松和老陈、小李一起收拾工具,准备晚上的注浆工作。周师傅走过来,递给雪松一个新的铅锤,比之前那个更亮,上面刻着“坚韧”二字。“这是给你的奖励,”周师傅说,“建桥要坚韧,做人更要坚韧。”雪松接过铅锤,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了一份责任,一份传承。
晚上注浆时,雪松看着压力表的指针稳定在0.8mpa,听着浆液涌入模板的“咕嘟”声,心里格外平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袜子很干净,脚趾甲上的灰黄色几乎看不见了。远处的江面泛着月光,白鹭早已归巢,工地的灯光像星星一样亮着。他知道,灰指甲会慢慢好起来,这座桥也会慢慢建成,而这段经历,会像铅锤一样,永远提醒他:遇到难处不可怕,只要有直面的勇气,有身边人的支持,就没有跨不过的坎。
注浆机的轰鸣渐渐平息,最后一仓浆液注完时,已是凌晨。雪松关掉机器,和老陈、小李一起收拾工具,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不少。走到板房门口时,他抬头望向天空,星星很亮,月光洒在工地上,给钢模板镀上了一层银辉。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铅锤,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格外清醒,也格外安心。
躺在床上时,雪松想起了珍珠寄来的草药膏,想起了周师傅的药瓶,想起了老陈的新袜子,想起了小李的吹风机。这些看似微小的善意,像一束束光,照亮了他在工地的日子,也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建桥不是一个人的战斗,做人也不是。那些藏在工靴里的隐疼,那些涂药时的坚持,那些身边人的关心,都是他成长路上最珍贵的财富。
迷迷糊糊睡着时,雪松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建成的高铁桥上,脚下的钢格板很结实,脚趾甲已经完全好了,他穿着干净的袜子,和周师傅、老陈、小李一起,看着第一列高铁呼啸而过。小宇和珍珠站在桥下,朝他笑着挥手,江面上的白鹭成群结队地飞过,阳光洒在桥面上,泛着温暖的光。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透过板房的窗户洒进来,照在床头的药瓶上,泛着柔和的光。雪松揉了揉眼睛,坐起身,看着自己的脚,指甲盖已经恢复了淡粉色,虽然还有点薄,但已经和正常指甲没什么两样了。他笑了,穿上老陈给的棉袜子,扛起仪器箱,朝桥面走去。晨雾还没散,工地上的灯光还亮着,新的一天开始了,放线的任务还在继续,建桥的梦也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