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营的晨霜总裹着盐碱的涩味,落在光伏场地的白灰标记线上,冻成一层薄薄的冰壳。靳雪松踩着结霜的土块走向第一号布桩点,工装鞋底的纹路嵌满白色盐粒,踩在土上发出“咯吱”的脆响——这是他们正式布桩的第一天,前两日复核的基准点已重新标定,红色木桩在晨雾里戳出十几个醒目的点,像撒在旷野里的星。
“雪松,全站仪架好了!”张伟扛着三脚架跑过来,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小雾团,他的工装袖子卷到肘弯,露出沾着霜花的胳膊,“GpS信号满格,今早没风,稳了!”李强蹲在基准点旁,用毛刷扫去木桩上的霜屑,笔记本摊在膝盖上,上面画着昨晚熬夜做的布桩图,每个桩位旁都标着标高和地形坡度:“1号桩标高3.2米,坡度1.5度,符合光照要求。”
雪松弯腰校准全站仪,目镜里的十字丝精准套住远处张伟举着的棱镜,霜白的旷野在视野里渐次清晰。“读数!”他喊了一声,声音穿透晨雾。“x:8963.452,Y:7541.678,标高3.21米!”张伟的回应带着底气。雪松笔尖在布桩图上圈出1号桩位,红色圆圈比基准点的标记更重——这是光伏电站的第一根桩位,比高铁桥的任何一个放线点都更贴近土地,也更受旷野的摆布。
打点、测标高、画桩位的流程在默契中推进。张伟负责举棱镜跑点,他的身影在晨雾里忽远忽近,工装后背很快被汗浸湿,霜花融成的水珠顺着衣摆往下滴;李强跪在地上,用石笔在冻硬的土上画桩位圆圈,石笔划过冻土的声音像钝刀割木,手指冻得发紫却依旧稳当;雪松守着全站仪,每隔三个桩位就复核一次基准,周师傅送的游标卡尺挂在仪器架上,晃悠着提醒他“细节藏在毫厘间”。
日头爬到头顶时,边缘区域的十个桩位已全部布完。打桩机的履带碾过冻土,在地上压出深痕,机身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颤。“第一根桩,起!”老王操作着打桩机,巨大的桩锤带着风声落下,“砰”的一声砸在水泥桩顶,桩体稳稳扎进土里,仪表盘上的垂直度显示90度——完美。
“漂亮!”张伟挥着拳头喊,跑过去用卷尺量桩体与桩位圆圈的偏差,“误差0.3厘米,比规范要求还高!”李强在笔记本上记下数据,抬头时看见雪松正蹲在桩旁,手指摸着桩身与冻土的结合处,眼里带着满意的笑意。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水泥桩上,泛着冷硬的光,与远处的盐碱地连成一片,竟有了种旷野独有的壮阔。
变故发生在中间区域的11号桩位。打桩机刚把桩体对准石笔圆圈,履带突然往下一沉,机身倾斜了3度。“不好!”老王急忙停住机器,额头的汗瞬间冒了出来,“底下是空的?”雪松快步跑过去,蹲在倾斜的履带旁,用手扒开冻土表面的盐壳——下面的土是黑褐色的,沾着湿漉漉的潮气,指尖一碰就往下陷,带着流沙特有的绵软。
“是流沙层。”雪松的声音沉了下来,他想起周师傅笔记里写的“盐碱地池塘改造注意事项”,这片场地之前是废弃的盐碱地池塘,表层冻土融化后,底下的流沙层失去支撑,一经重压就会下沉。打桩机的桩锤刚落下第一下,水泥桩就开始往一侧倾斜,桩身与地面的夹角变成了85度,仪表盘上的红灯开始闪烁。
“拔出来重新打!”张伟急着跑过去,想帮老王调整桩位,却被雪松拦住。“不能拔。”雪松指着桩体与地面的缝隙,潮气正从缝里往外冒,“流沙已经被扰动了,拔桩会扩大流沙范围,后面的桩更没法立。”他走到11号桩位的基准点旁,用脚踩了踩冻土,脚下传来轻微的塌陷感——表层冻土厚度不足20厘米,底下全是饱和水分的流沙,就像盖在泥潭上的硬壳。
工人们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要不换个桩位?”年轻工人提议。“不行,”李强推了推眼镜,翻着布桩图,“这个区域的桩位是根据日照角度算的,挪一点就会影响整个阵列的发电效率。”老王蹲在打桩机旁,抽着烟皱眉头:“我打了半辈子桩,流沙地见过不少,但冻在底下的还是头一回,硬打肯定歪,软挖又怕陷机。”
雪松没说话,走到场地边缘的土坡上,眺望整个光伏场地。中间区域比边缘低了半米,晨霜融化后,地面泛着淡淡的水光,那是池塘遗留的痕迹。他摸出帆布包里的纯铜铅锤,走到11号桩旁,把铅锤线垂在桩体上——铅锤线与桩身的偏差有5厘米,而且还在慢慢变大,说明桩体还在往流沙层里倾斜。
“把挖机调过来。”雪松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从11号桩位往外扩,把表层冻土全部翻开,暴露流沙层,再用碎石换填夯实。”老王愣了一下:“翻土?这得多大工程量?而且冻土硬得像石头,挖机怕是费劲。”雪松指着远处的挖机:“先翻10米见方的范围,试试就知道。”他心里有底——高铁桥遇到过类似的软土地基,换填碎石是最稳妥的办法,只是这里多了层冻土,需要先破壳。
挖机的轰鸣声渐渐靠近,巨大的挖斗带着风声落下,砸在冻土上发出“咚”的巨响。冻土裂开一道缝,盐壳飞溅,挖斗再一用力,整块冻土被挖了起来,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湿土,潮气裹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张伟和李强站在安全区,看着挖斗一次次落下、升起,冻土块在旁边堆成小山,湿土渐渐汇成一片泥泞的洼地。
“雪松,你看那是什么?”李强突然指着挖斗里的东西,喊了起来。挖斗刚把一斗湿土倒在地上,几节带着泥的白色物体滚了出来,裹着冰碴,形状像放大的手指。雪松跑过去,蹲下身用手扒开泥土——是莲藕,粗的有手腕粗,细的像手指,藕节处还带着新鲜的须根,显然是之前池塘里村民种的,被冻土冻在了底下。
“这是俺们家的藕!”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个村民举着锄头跑过来,领头的是个皮肤黝黑的老汉,看见地上的莲藕,急得脸都红了,“你们咋挖俺家的藕塘?这是俺们去年种的,还没来得及挖!”老汉说着就要去拦挖机,老王赶紧上前拦住:“大爷,误会误会,我们这是施工呢,不知道底下有藕。”
场面瞬间僵住。村民们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年轻的村民已经撸起了袖子,气氛越来越紧张。张伟想上前理论,被雪松拉住。雪松蹲下身,捡起一节带着冰碴的莲藕,莲藕的断面很新鲜,还在往外渗着白浆。他站起身,对着老汉鞠了一躬:“大爷,对不起,我们施工前没查清底下的情况,挖了您的藕,是我们的错。”
老汉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戴安全帽的年轻人会道歉。雪松把莲藕递过去,声音诚恳:“这藕我们没损坏,您先收着。另外,我们会按市场价格赔偿您的损失,要是耽误了您挖藕,我们的工人还能帮您挖。”他指着挖开的洼地:“我们挖这里是因为底下有流沙,桩立不起来,等我们换填完碎石,会把土地平整好,不影响您以后种庄稼。”
老汉看着雪松手里的莲藕,又看了看倾斜的水泥桩和挖开的冻土,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你们是建光伏电站的?”他问。雪松点点头:“是,建好了能发电,还不占种地的地方。”老汉叹了口气:“俺知道光伏电站是好事,就是这藕是俺们村几户人家凑钱种的,想着过年卖个好价钱。”他接过莲藕,“赔偿就不用了,你们把挖出来的藕给俺们就行,再帮俺们把剩下的藕挖了,俺就不拦着你们施工。”
雪松心里一暖,连忙答应:“没问题!我们下午就帮您挖藕。”他转头对张伟和李强说:“你们俩带几个工人帮大爷挖藕,注意别损坏藕节。我和老王继续翻土,处理流沙层。”村民们见他爽快,也消了气,年轻的村民还主动过来帮忙,指着底下的藕沟:“俺知道哪片藕多,跟着俺挖,保准不浪费。”
阳光渐渐毒了起来,冻土融化得更快,泥泞的洼地积起了水,踩在上面“咕叽”响。雪松和老王指挥着挖机,把翻出的湿土堆在一旁,再用筛网筛出里面的碎石和杂物。挖斗一次次落下,越来越多的莲藕被挖出来,张伟和李强带着工人,小心翼翼地把莲藕从泥里择出来,放在村民带来的竹筐里,竹筐很快堆成了小山,莲藕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在旷野里弥漫开来。
“雪松,流沙层暴露出来了!”老王突然喊了一声。雪松跑过去,只见挖机挖开了一个两米深的坑,坑底的土正在往下陷,带着细小的沙粒,水从沙粒间渗出来,形成一层薄薄的水膜。“就是这里,”雪松蹲在坑边,用手抓了一把沙,沙粒很细,一捏就从指缝里漏下去,“这是饱和流沙,承载力不够,必须换填50厘米厚的碎石。”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周师傅的笔记,翻到“软土地基处理”那页,指着上面的换填参数:“碎石粒径5-10厘米,分层夯实,每层厚度10厘米,夯实度要达到95%以上。”老王接过笔记,看了一眼,笑着说:“周师傅的笔记真是宝贝,跟俺们老工人的经验一模一样。”他转头对挖机司机喊:“调碎石过来,按这个要求填!”
中午吃饭时,村民们送来了刚煮好的莲藕,装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莲藕煮得很烂,带着淡淡的甜味,混着山东大葱和馒头的香气,格外好吃。老汉坐在雪松旁边,咬着馒头说:“小伙子,你办事地道,不像以前有些施工队,挖了东西还不认账。”雪松笑着说:“大爷,这是应该的,施工不能只顾着进度,不顾老百姓的利益。”
下午,碎石运到了场地。雪松指挥着工人,把碎石倒进坑底,再用打夯机分层夯实。打夯机的震动传遍整个场地,冻土和碎石的结合处发出沉闷的响声,每夯实一层,雪松就用游标卡尺测量厚度,确保符合要求。张伟和李强帮村民挖完藕,也过来帮忙,张伟扛着碎石袋,跑得满头大汗,李强则负责记录夯实度的数据,笔记本上写得密密麻麻。
夕阳西下时,11号桩位的换填终于完成。坑底的碎石被夯实得严严实实,承载力测试达到了设计要求。打桩机重新对准桩位,桩锤带着风声落下,这次机身稳稳的,没有丝毫倾斜。“垂直度90度!”老王的声音带着激动,仪表盘上的绿灯亮了起来。雪松握着全站仪,看着水泥桩稳稳扎进碎石层,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村民们已经收拾好莲藕,准备回家。老汉走到雪松身边,递给他一节最大的莲藕:“小伙子,这节藕给你,留个纪念。俺们村以后就靠你们的光伏电站,也能沾点光。”雪松接过莲藕,藕节粗壮,带着新鲜的泥土味,他放进帆布包,和铅锤、笔记放在一起——这节莲藕,比任何奖杯都珍贵,是旷野里的情谊,也是施工中的警醒。
收工时,三人的工装都沾满了泥和碎石,像从泥里捞出来的。张伟累得瘫在地上,喘着气说:“今天这一天,比在蜀城放十根线还累。”王浩递给他一瓶水:“但咱们解决了流沙问题,还帮村民挖了藕,值了。”雪松蹲在11号桩旁,用手摸着桩身,桩体笔直,与地面的夹角正好90度,夕阳照在桩身上,泛着温暖的光。
回去的路上,风又起了,裹着盐碱粒砸在脸上,却不再觉得刺骨。张伟突然唱起了歌,是学校的校歌,歌声在旷野里飘得很远。李强跟着哼唱,雪松则握着帆布包里的莲藕,冰凉的触感带着泥土的气息,让他想起了蜀城高铁桥的12号桥墩,想起了周师傅的教诲——建桥也好,布桩也罢,不仅要经得起技术的考验,还要经得起人心的衡量。
回到小二层时,老刘已经做好了晚饭,除了大葱馒头,还多了一盘清炒莲藕。三人坐在毛坯房的水泥地上,围着小桌子吃饭,灯光昏黄,却格外温暖。张伟咬着莲藕,含糊着说:“明天咱们继续布桩,中间区域的桩位都得按这个方法处理。”李强点点头:“我今晚把布桩图改一下,标注出需要换填的区域。”
晚上睡觉时,三人又挤在了一起。风刮过塑料布,发出“哗哗”的响,却不再觉得冷。雪松摸了摸帆布包里的莲藕,又摸了摸纯铜铅锤,心里满是踏实。他想起了白天挖藕时的场景,想起了村民们的笑容,想起了11号桩稳稳立起的瞬间,突然明白,布桩和建桥一样,不仅是技术活,更是良心活——每一根桩,都要扎在坚实的土地上,也扎在老百姓的心里。
迷迷糊糊中,雪松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张伟、李强站在一片光伏板前,阳光照在光伏板上,发出耀眼的光;11号桩稳稳地立在中间,桩旁长出了新的莲藕,翠绿的荷叶在风中摇曳;周师傅、老陈、小李站在光伏板旁,朝他笑着挥手;村民们捧着刚挖的莲藕,送给过往的行人;远处的黄河水奔腾不息,带着泥沙和希望,流向大海。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透过塑料布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床板上,形成一道金色的光带。雪松睁开眼,看见张伟和李强还在睡,张伟的手里还攥着昨天挖藕时用的小铲子,嘴角带着笑。他轻轻爬下床,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走到窗边,推开塑料布的一角——远处的光伏场地里,工人们已经开始忙碌,红色的标记旗在阳光里晃着,像星星。
他摸了摸帆布包里的莲藕和铅锤,冰凉的触感让他格外清醒。新的一天开始了,更多的桩位等着他们去布,更多的困难等着他们去克服,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有室友的陪伴,有师傅的教诲,有老百姓的信任,这些力量汇聚在一起,像夯实的碎石层一样,支撑着他,在这片盐碱地旷野里,立起一根根坚实的光伏桩,也立起一个个光明的希望。
三人洗漱完,扛着仪器往场地走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工装上的泥渍和盐粒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远处的打桩机又开始轰鸣,与挖机的作业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属于旷野和建设者的交响曲。雪松走在最前面,手里握着全站仪,目镜里的十字丝对准远处的棱镜,也对准了这片土地的未来——那是由一根根坚实的桩,和一颗颗踏实的心,共同撑起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