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的风,裹着东河的潮气,吹在崔珍珠的胳膊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纱布裹得很紧,边缘蹭着袖口,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皮肉,像有根细针在慢慢扎。靳老汉扶着她,脚步蹒跚地走进院子,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满地还没收拾的碎瓷片和鱼汤渍上,像幅皱巴巴的脏画。
西窑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从窗纸透出来,靳长安就坐在炕沿上,头埋在膝盖里,听见动静,他猛地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看到珍珠胳膊上的纱布,身体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像只受惊的耗子。
“孩子们呢?” 珍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风吹过草叶,没有一丝波澜 —— 她连跟他吵架的力气都没了。
“在…… 在中间窑,娘看着呢。” 靳长安的声音发颤,不敢看她的眼睛。
珍珠没再说话,推开靳老汉的手,自己扶着墙走进西窑。
炕还是白天收拾过的样子,只是褥子上沾了点鱼汤的油渍,像块丑陋的疤。她坐在炕沿上,后背靠着冰冷的墙,目光直直地落在靳长安身上 —— 那眼神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死寂,像淬了冰,冷得让靳长安心里发毛。
两人就这么坐着,一个靠墙,一个缩在炕角,西窑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风吹过核桃树的 “沙沙” 声。
没有争吵,没有眼泪,只有失望 —— 珍珠的心,已经死了。
她就这么坐着,一夜没合眼,像尊抽干灵魂的僵尸。
村里的第一遍鸡叫声隐隐约约的传来,珍珠的思绪却飘回了很多年前。
她是崔家最小的孩子,三女儿。8 岁那年,家里实在凑不出学费,崔母红着眼眶跟她说 “珍珠,别上学了,给家里省点钱”,她没哭,只是把那块用了又擦,擦了又用的瓷砖作业本收起来,用炭笔在上面写满了自己的名字 “崔珍珠”,那年她也是这样坐在冰冷的炕沿上,整整一夜 —— 那会儿她还不懂什么是苦,只觉得没书读,心里空落落的。
13 岁那年,大哥崔建平的第四个孩子出生,大嫂爱莲身体弱,管不过来,她就去帮着带娃。天不亮就起来,给孩子换尿布、喂奶,晚上还要哄着四个侄子睡觉,累但是觉得有价值。
15 岁,崔建平要盖新房,她跟着去帮工,搬砖、和泥、递瓦片,什么活都干。男人们都说 “一个姑娘家,别干这么重的活”,她却笑着说 “我有力气”。
18 岁,她跟着村里的工程队,到神来村盖楼板房。
在这里,她遇到了靳长安。
那时候的靳长安,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留着干净的短发,眼睛很亮,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正跟着村里的老木匠学手艺。他第一次见她,就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你…… 你叫崔珍珠吧?我叫靳长安”。
后来,靳长安每天都会给她送饭,有时候是玉米饼,有时候是红糖油饼,还会变着法地哄她开心 —— 给她摘路边的野花,给她讲笑话,甚至会偷偷在她包里塞块糖。
在那个风柔月明的晚上,她动心了。
靳长安约她去村外的树林里,红着脸跟她说 “珍珠,我喜欢你,我想娶你”。她在他的温情和挑逗下,昏了头,跟他发生了关系 —— 她觉得,靳长安就是她的依靠,跟着他,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她没想到,崔建平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大哥说 “打听了一大圈,靳长安那小子看着老实,骨子里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跟着他,肯定会受苦”,她却不信,哭着跟大哥吵 “我就要嫁给他,他对我好”。
最后,她连场像样的婚礼都没有,没有婚纱照,没有红嫁衣,只是和靳长安去镇上领了个红本本,就算结婚了 —— 那时候她还觉得,只要两个人好,形式不重要。
想到这里,珍珠突然回过神,看着眼前缩在炕角的靳长安 —— 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希望,是她的依靠,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会家暴她,会跟别的女人鬼混,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发疯,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
她本来以为,结婚生了孩子,日子就算苦,也能慢慢好起来。
可她错了,苦难从来就没放过她。她像个陀螺,被生活抽着转,转得晕头转向,最后却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原地,甚至比以前更惨。
当村里的第一声鸡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珍珠终于动了动。她站起身,走到炕边的皮箱旁 —— 这是她嫁妆,还是娘给她买的。她打开箱子,从最底下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她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有卖鸡蛋的钱,有帮人缝衣服的钱,还有靳老汉偷偷塞给她的钱,一共三百二十一块五毛。
她把钱揣进怀里,没跟靳长安说一句话,转身就往外走。靳长安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想叫住她,却没发出声音 ——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
珍珠走出院子,朝着县城的方向走。路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鞋,凉丝丝的,可她却感觉不到。她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风陵县城的服装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