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来村的槐树又落了一季叶,崔珍珠离开家,已经一年半了。
初秋的清晨,天刚蒙蒙亮,靳家院子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靳团团拎着一个烂布兜,里面装着三个干硬的白面馒头,左手牵着头发像鸡窝一样的靳圆圆,右手扯着睡眼惺忪的靳雪松,踮起脚拉开吱呀作响的门栓。
“大姐,我冷。” 圆圆使劲儿往团团身边挤了挤,身上穿着去年过年珍珠给做的红色小棉袄,袖口磨破了边,下摆短了一大截,纤细的手腕暴露在外边,冷风呼呼的往脖子里灌,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快满五岁的靳雪松也跟着哼哼唧唧:“姐姐.....冷…… 。”
雪松仰着小脸,脸颊像山药蛋皮皮一样红的发裂。
小小的他,穿的也是珍珠之前给买的绿色小外套—— 两道清亮的鼻涕正要淌到嘴边,抬手就用袖口去抹,胸前的米老鼠图案已经被油污和尘土糊的隐约只见轮廓,袖口更是混着鼻涕和泥土,结着一层厚厚的痂。
团团停下脚步,从布兜里摸出块皱巴巴的手帕,笨拙地给雪松擦鼻子。手帕边角已经磨烂,擦在脸上糙得慌,雪松却乖乖地仰着头,任由姐姐摆弄。
自从妈妈走后,团团就成了家里的小大人,每天早上叫醒弟弟妹妹,胡乱的垫几口吃的,再拉着他们去幼儿园。
“快点,再晚要迟到了。” 团团把馒头给弟弟妹妹一人掰了一块,自己咬了一口,干硬的馒头噎到嗓子 —— 团团从水瓮里舀了一瓢水,一人凑在水瓢上喝了一口,就匆匆往学校赶。
从靳家去幼儿园有两条路。
一条是新铺的大路,用六边形的石板拼起来,能过马车和小汽车,平坦却绕远;另一条是小路,顺着窑畔的老石阶往下走,陡峭却近。三个孩子每次都选小路,不是为了省时间,而是因为大路上人多,总会有人指着他们议论,总是被邻居家小孩欺负。
幼儿园成了三个孩子每天最盼着去的地方 —— 至少在那里,有老师管着,有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不用在家看奶奶李秀兰的脸色,也不用面对爸爸靳长安的冷漠。
“你看靳家那三个孩子,脏得像泥猴儿。”
“没妈的孩子真可怜,衣服都包浆了。”
“靳长安也是个混蛋,不管孩子,老的也管不动,造孽哦。”
这些话像小刀子,扎得团团心里疼。
团团已经能分辨出嘲讽和看热闹,她宁愿带着弟妹绕着陡峭的石阶走,也不想听那些戳心窝的话。
石阶上长着青苔,早上沾了露水,滑溜溜的。团团走在最前面,一步一步踩稳了,再回头拉圆圆;雪松跟在最后,小手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小短腿努力往上迈,要么是脚滑了,要么是被石头硌了。
“慢点,雪松。” 团团回头,心疼的看着弟弟,急的眼泪团团转。他的旅游鞋底子又掉了,脚趾头露在外面,可她才7岁半,还没有给弟弟补鞋的本事。这双鞋还是妈妈给买的,如今鞋底磨穿了洞,鞋面也开了线,李秀兰嫌补鞋费功夫,靳长安更是不管,只能让雪松将就着穿。
团团看着弟弟妹妹,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妈妈走后,家里就像塌了半边天。
爷爷每天要去砖窑拉砖,累得回来就想睡觉,只能偶尔给他们塞两个煮鸡蛋;奶奶一门心思扑在雪松身上,却也只是让他饿不着,衣服脏了懒得洗,破了懒得补,更别说管她和圆圆;爸爸还是老样子,要么出去喝酒,偶尔在家,看到他们脏乎乎的样子,只会皱着眉骂 “滚开”,从来没问过他们冷不冷、饿不饿。
他们三个,就像河边的野草,只能靠自己。
“走了,快到了。” 团团拉着弟弟妹妹,继续往上走。快到破庙时,一只土狗从旁边的草垛里钻出来,凶狠的朝着他们汪汪叫。
“大姐,有狗!我怕!” 圆圆吓得一个趔趄甩在石板路上,胳膊肘划了一个长长的血印子,哭的撕心裂肺。
团团捡起块石头,朝着狗的方向扔过去,大叫着给自己壮胆:“啊啊啊!死狗,不许叫!” 土狗往后退了两步,还是不甘心地叫着,直到三个孩子走进破庙,才摇着尾巴走开了。
幼儿园的老师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看到他们,叹了口气:“团团,今天又走窑畔了?”
团团低下头,没说话。
老师蹲下来,摸了摸雪松的头,又看了看圆圆脸上的泪痕,眼圈一红:“下次不要怕,就走大路,老师在路口等你们,没人会说啥的。”
团团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坚决的摇了摇头:“不用了,老师,我们走石阶快。” 她不想给老师添麻烦,也不想让别人可怜他们。
团团分别送了弟弟去小班,自己和圆圆走到大班教室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为了能看好弟弟妹妹,她留了一级。
圆圆靠着姐姐,小声说:“大姐,妈妈还回来吗?” 团团心里一紧,赶紧捂住她的嘴,摇摇头 —— 她也想妈妈,可她不敢说,怕一说,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
老师开始上课,教大家认 “大、小、多、少”。团团听得很认真,她知道,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才能离开这里,才能让弟弟妹妹过上好日子。
阳光从破庙的窗洞照进来,落在靳团团身上,照出她脸上的疲惫,却照不亮她心里的失落。
她带着弟弟妹妹就像三株无人问津的野草,在没有母爱的日子里,互相依靠着,努力地、小心翼翼地活着,盼着有一天,能等到妈妈回来。
课间休息时,团团给雪松擦了擦脸,又把圆圆的棉袄往下拽了拽。雪松突然指着门口,小声说:“姐姐,爷爷。” 团团抬头,看见靳老汉背着个布兜,站在门口,头发上沾着砖灰,脸上满是疲惫,却笑着朝他们招手。
三个孩子跑过去,靳老汉从布兜里掏出三个煮鸡蛋,塞到他们手里:“快吃,爷爷今早煮的,还热乎着。” 团团接过鸡蛋,鸡蛋的温度透过蛋壳传过来。她知道,爷爷是趁拉砖的间隙,特意绕过来给他们送鸡蛋的。
“爷爷,你吃。” 团团把鸡蛋递回去。
靳老汉摆摆手,摸了摸她的头:“爷爷不吃,你们吃。在学校听话,别打架。” 他还要去拉砖,不能多待,叮嘱了几句,就匆匆走了。
看着爷爷的背影消失在窑畔路的尽头,团团剥开鸡蛋,分给弟弟妹妹。鸡蛋的香味飘出来,雪松吃得一脸满足,圆圆也笑了起来。团团看着他们,心里默默想:等她长大了,一定要赚很多钱,给爷爷买新衣服,给弟弟妹妹买干净的衣服和新鞋子,再也不让他们受委屈。只是,她不知道,那个日子,还要等多久,不知道妈妈,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