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城的初秋总裹着层薄纱似的晨雾,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时,城郊的高铁大桥已显露出巍峨轮廓。钢桁梁拼接而成的桥身横跨江面,像条蛰伏的钢铁巨龙,30米高的桥面上,几名工人正踩着临时搭建的钢梯作业,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靳雪松站在桥底的混凝土基座旁,指尖摩挲着周师傅送的铅锤,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掌心——今天要放的,是大桥跨江段的中线,必须在钢桁梁完全固定前精准定位,误差不能超过一毫米。
“这活不是老员工干的吗?怎么派个实习生上?”吊车司机老黄叼着烟,瞥了眼雪松背上的全站仪,烟蒂在晨光中泛着红点,“30米高,风一吹铁笼就晃,年轻人别腿软。”周师傅从工具袋里掏出副防滑手套,往雪松手里塞:“他放的线比老员工准,这跨江段的中线,我信他。”他帮雪松紧了紧仪器背带,声音压得很低,“铁笼里的钢板滑,站稳了别乱晃;仪器要抱牢,比你命金贵;到了桥面先系安全带,再开仪器——记住,放线先放胆,放胆先定心。”
雪松攥着防滑手套,指节泛白。铁笼就悬在吊车吊臂下,半人高的钢筋焊成框架,底部铺着块锈迹斑斑的钢板,边缘卷着毛刺,看得出是临时焊制的。老黄踩下开关,吊臂缓缓升起,铁笼跟着晃了晃,发出“咯吱”的金属摩擦声。雪松深吸一口气,弯腰钻进铁笼,后背紧贴着冰凉的钢筋,全站仪的重量压得肩颈发沉——这台仪器是项目部刚采购的,价值二十万,周师傅说“用它放线,是给大桥立规矩”。
“抓好了!起!”老黄的吼声刚落,吊臂突然发力,铁笼猛地一沉又迅速上升,雪松的心脏跟着空了一下,连忙伸手抓住头顶的钢筋。晨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江面的湿冷,模糊了地面的景象。他低头往下看,周师傅的身影越来越小,原本高大的起重机渐渐成了玩具模型,只有那抹熟悉的橙色工装,在晨雾中格外醒目。
上升到10米时,风突然大了起来。铁笼在风中左右摇晃,钢筋框架撞击着吊臂,发出“哐当”的声响。雪松下意识地把全站仪抱在怀里,身体微微前倾,试图抵消摇晃的力度。他的工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额前的碎发贴在额头上,沾着细小的雾珠。透过晨雾,他第一次看清了大桥的全貌:钢桁梁像巨大的骨骼,一节节拼接延伸,横跨在宽阔的江面上,江水流过桥下,泛着细碎的金光。
“别往下看!看前面!”老黄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雪松抬起头,朝阳正好穿透晨雾,洒在铁笼的钢板上,暖光驱散了些许湿冷。他盯着前方的桥身,看着钢桁梁上的编号一点点靠近,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工地看到钢筋堆时的震撼,想起周师傅说的“桥是钢铁做的,心要比钢铁还硬”。他调整姿势,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像在地面放线时那样站稳,掌心的汗慢慢干了。
20米的高度,江风更烈了,带着江水的腥气。雪松的耳朵开始发鸣,他咬了咬舌尖,借疼痛保持清醒。吊臂的速度慢了下来,铁笼渐渐稳定,他能清晰地看到桥面上工人留下的脚印,看到钢桁梁连接处未刷漆的焊点,像一道道细密的伤疤。“快到了!抓好!”老黄的声音刚落,铁笼轻轻撞在桥身的临时平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雪松扶着钢筋框架,慢慢直起身,腿有些发麻。他先把全站仪稳稳放在平台上,再抓着钢梯的扶手爬出铁笼,刚踏上桥面,就被江风灌得一个趔趄。桥面是镂空的钢格板,透过缝隙能看到脚下奔腾的江水,30米的高度让江水成了条泛着银光的带子,远处的房屋像积木般排列。他连忙系上安全带,卡扣“咔嗒”一声扣紧,这才敢松口气——周师傅说“工地的安全带,是给家人系的”。
“靳工!这边!”桥面上的班组长挥着手喊。雪松扛起全站仪走过去,钢格板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得踩实。班组长递给他瓶水:“这跨江段的中线最关键,钢桁梁要是偏了,后续铺轨都得返工。周师傅特意跟我们说,你放的线,他放心。”雪松拧开瓶盖喝了口,凉水顺着喉咙滑下,压下了高空带来的眩晕感。他打开全站仪,调整三脚架,指尖在操作面板上敲击,屏幕亮起的瞬间,江风突然吹过,仪器晃了晃。
“风太大,我帮你扶着!”班组长连忙上前,双手扶住三脚架的腿。雪松点点头,眼睛贴在目镜上,十字丝对准远处的棱镜——那是周师傅在桥的另一端架设的,红色的棱镜在朝阳下泛着光。他屏住呼吸,手指按住测量键,屏幕上的数字跳动着,最终停在“x:5892.345,Y:7621.987”。“读数!”他喊出声,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桥另一端的周师傅通过对讲机回应:“收到!核对无误!”
第一组坐标确认后,雪松的底气足了。他跟着班组长走到下一个放线点,江风依旧很大,他就让班组长扶着三脚架,自己趴在桥面上,身体挡住风,确保仪器稳定。目镜里的十字丝始终对准棱镜,他的眼睛渐渐发酸,却不敢眨眼——这组坐标是桥身的中轴线,要是偏了,整段跨江大桥都会倾斜。“好了!”他报出数字,对讲机里传来周师傅的声音:“精准!下一个点!”
太阳渐渐升高,晨雾散去,江面的金光更盛。雪松已经在桥面上走了半个来回,工装被汗水湿透,贴在背上,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他蹲在钢格板上,用石笔在放线点画着标记,石笔划过钢桁梁的声音格外清晰。远处的吊车吊臂缓缓下降,老黄探出头喊:“靳工!放完了没?风要大了!”
最后一个放线点在桥的最中央。雪松架设好仪器,刚要测量,突然一阵狂风卷过,仪器剧烈晃动,目镜里的棱镜瞬间消失。“稳住!”班组长死死按住三脚架,雪松扑过去抓住仪器的操作杆,身体趴在三脚架上,用后背挡住风。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疼得他眯起眼睛,却死死盯着目镜,慢慢调整旋钮,直到十字丝重新对准那抹红色的棱镜。“读数:x:5895.678,Y:7624.321!”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对讲机里沉默了两秒,传来周师傅带着笑意的声音:“好小子!比老黄的吊车还稳!”雪松松了口气,瘫坐在钢格板上,看着远处的朝阳,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掏出手机,对着江面和大桥拍了张照片——朝阳洒在桥身上,钢铁的轮廓泛着暖光,脚下的江水奔腾不息。他给珍珠发了条消息:“妈,我在30米高的大桥上放线,很安全,桥很结实。”
返程的铁笼比来时稳了许多。雪松抱着全站仪,看着地面一点点靠近,周师傅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正举着安全帽朝自己挥手。铁笼落地的瞬间,他几乎是跳了下来,周师傅连忙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仪器:“没吓着吧?第一次上这么高,不少老员工都腿软。”雪松摇摇头,笑着说:“周师傅,我看到江了,还看到我们的桥,真壮观。”
老黄拍着他的肩膀:“不错啊小伙子!比我上次带的那个大学生强多了,他上去哭着要下来。”周师傅从工具袋里掏出个搪瓷缸,里面是温好的姜茶:“快喝了,驱驱寒。”雪松接过缸子,暖意从手心传到胃里,他看着周师傅检查仪器,指尖轻轻拂过操作面板,突然发现师傅的手比自己的还稳——那是三十年工地岁月磨出来的沉稳。
中午吃饭时,王强端着饭碗坐到雪松身边,夹了块红烧肉给他:“跨江段的中线放得好,监理刚检查完,误差控制在0.5毫米内,创了我们项目的最好成绩!”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公司年底有个优秀员工名额,我给你报上去了,虽然是实习生,但你这本事,配得上。”雪松刚要推辞,王强按住他的手:“别谦虚,工地不看资历看本事,你值这个奖。”
下午,陈景明带着设计院的人来工地考察。当听说跨江段的中线是个实习生放的,特意让雪松给他们讲解放线过程。雪松站在大桥模型前,指着跨江段的钢桁梁:“我们在30米高空架设仪器,因为江面风大,特意让班组长扶着三脚架,每一组坐标都反复核对三次,确保精准。”设计院的总工程师点点头:“年轻人有想法,也敢干,现在很多大学生缺的就是这份较真。”
陈景明看着雪松从容讲解的样子,眼里满是赞许。考察结束后,他拉着雪松走到江边:“我跟总工程师聊了,他很欣赏你,问你毕业愿不愿意去设计院。”雪松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陈总,我想先在工地多待几年,把实操经验学扎实了,再去设计院,这样画出来的图纸才符合实际。”
“好!有远见!”陈景明拍着他的肩膀,“我等你。小宇听说你上30米大桥放线,特意画了张画,让我带给你。”他从公文包里掏出张画,上面画着个戴安全帽的小人站在铁笼里,吊臂悬在高空,下面是奔腾的江水,旁边写着“雪松哥是英雄”。雪松看着画,想起小宇仰着小脸喊“我也要当工程师”的样子,心里暖暖的。
晚上回宿舍时,雪松把画贴在书桌前,和之前的桥梁图纸放在一起。室友们围过来看,张伟惊得合不拢嘴:“30米高空?你不怕掉下来啊?”李强推了推眼镜:“我查了,跨江大桥的中线放线精度要求极高,0.5毫米的误差,相当于头发丝的五分之一,你太牛了!”王浩从包里掏出个军功章形状的钥匙扣:“给你,我妈去旅游买的,就当是你的‘英雄勋章’。”
雪松把钥匙扣挂在仪器包上,看着室友们的笑脸,突然想起在高空时看到的景象——朝阳、江水、钢铁大桥,还有地面上那抹橙色的工装。他知道,自己能完成这个任务,不是靠运气,是靠周师傅的教导,靠班组长的帮助,靠室友们的支持,更靠自己心里那股“要建结实桥梁”的执念。
给珍珠打电话时,雪松把获得优秀员工提名的事告诉了她。电话那头,珍珠的哭声清晰传来,夹杂着团团和圆圆的欢呼声:“我儿子出息了!妈明天就去庙里烧香,感谢老祖宗保佑!”李深的声音也传过来:“晚上来诊所吃饭,我给你炖了排骨,庆祝你拿奖!”
挂了电话,雪松坐在书桌前,翻开周师傅送的《工程测量规范》,在“高空测量安全注意事项”旁,他写下了“定心即定线”五个字。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亮了书桌上的画和图纸,也照亮了他眼里的光芒——那是经历过高空淬炼后,更加坚定的光芒。
接下来的日子,雪松依旧每天泡在工地上。他跟着周师傅学习钢桁梁的拼接技术,跟着班组长检查桥面的平整度,晚上就在板房里画图纸,把高空测量的经验整理成笔记。王强把他的笔记打印出来,发给项目部的每个员工,标题是“实习生靳雪松的高空放线心得”。
有天凌晨,雪松跟着周师傅去检查中线标记,发现有个标记被雨水冲模糊了。“我上去重新画!”雪松扛起仪器就往吊车旁走。周师傅拉住他:“天还没亮,风大,等天亮了再去。”雪松笑着说:“周师傅,你教我的,放线要及时,不能耽误工期。”他钻进铁笼,朝老黄比了个手势,吊臂缓缓升起,晨雾中,他的身影渐渐融入黎明的微光。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桥面上时,雪松已经画好了标记。他站在30米高空,看着江面的晨雾渐渐散去,看着远处的城市慢慢苏醒,突然明白——这30米的高度,不仅是物理上的距离,更是从学徒到匠人的距离。那些在高空经历的恐惧、紧张、震撼,最终都沉淀成了心底的沉稳与坚定,像这座钢铁大桥一样,稳稳地扎在岁月里。
铁笼落地时,周师傅递过来一杯热豆浆:“快喝了,刚买的。”雪松接过豆浆,暖意从手心传到心里。他看着周师傅眼角的皱纹,看着老黄布满老茧的手,看着桥面上忙碌的工人,突然觉得,这座大桥不仅仅是钢铁和混凝土筑成的,更是无数匠人用汗水、坚持和初心筑成的。而他,正在成为他们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