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霄毛骨悚然,再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早就在不知情的时候走到冥界去了,不然为什么一天到晚看见这种阴间的怪事。
“娘!宗门有规矩的,我不能离宗太久,我真的得走了。”一个无奈的女声突然响起,赫连霄下意识朝声音源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简朴道袍的女子站在院门口抓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的手,依依不舍道:“我给你带的补品一定要给自己留一份,不要做人情把它们全送出去,还有,你身子不好不要硬撑,冬天就在家里待着别外出,要是病了难受了,一定要拜托隔壁李大叔帮你写家信寄给我,我好歹也在青云宗里修习,多少可以给你寄一些好用的草药。”
“家里一切都好,咳咳……你娘我是个硬骨头,最多每天咳嗽两声,能出什么事情。”老妪长吁短叹,“就是妞妞你,咳咳……一回宗就是好几年,娘这个岁数见你一面就少一面,娘舍不得你啊。”
“娘……”女子声音略带哽咽,但很快恢复平静,“再等等我,我再攒一年的月钱,你就和我一块去青云宗,城里面什么都有,我挑一挑,给您挑一个山门下有小院子的宅子,您可以种点菜,我有空时可以下山来照顾您。”
老妪拍着女子的手,叹着气,却笑道:“好好好,娘的囡囡是最有本事的,但是娘不要宅子,娘只希望你在仙家那里做事可以平平安安的。”
“谁!”
在赫连霄的神识触碰到那女子的那一刻,她顿时扭过头,眼神凌厉起来。
女子转过身时,黎戈看清她的全貌,她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山风就能卷走。外袍干净崭新,穿在身上熨帖齐整,一派肃然,可惜纹饰已经旧了,细细观察下还能发现她背上灵剑的剑鞘口已经有了几道豁口。脸是极其清秀的,熟悉又陌生,眉目中带有一丝憔悴。下巴尖尖的,唇色很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显出一种透明的苍白。
当然,这不是重点,最大的重点是,她是这个村落中唯一一个活人。
近乎只是凝滞一瞬,她皱着眉上下打量赫连霄和黎戈,最后目光落在黎戈的脸上,看了一会才不确定地试探道:“黎哥儿?”
赫连霄胳膊肘撞撞黎戈,传音道:“熟人?”
黎戈抿着唇,对赫连霄这个问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朝那女子点点头,道:“嗯,是我。”
“真是你啊?”女子略略放松警惕,缓和了语气,指了指自己道:“不认识我了?夏艾姐,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喂过你米糊的。”
黎戈歪了歪脑袋,总算在寡淡的记忆中扣出一点这个女子的印象,夏艾是他同乡的姐姐,和她的母亲相依为命,比他大了十来岁,待人热情明朗,经常帮村子里的人搭把手。黎戈很小的时候,养父母外出种地时,她还照顾过一段时间的黎戈。
可惜在十几年前的大旱中,她为了养活母亲的几斗米,自己背了一个简陋的包袱上了人牙子的车。
两个一起背井离乡的人偶然重逢,四目相对间,通通做了哑雀。
过了一会,夏艾才转头晃了晃她娘的胳膊道:“娘,你看,是黎哥儿,他回来了。”
老妪还是搭着夏艾的手,眼神麻木,没什么反应。
夏艾也跟着呆愣起来,仿佛是在奇怪她娘的反应,但很快,她又扭过头看向黎戈,眼神复杂,只是确认黎戈身上的道袍以及淡淡的灵力波动后才勉强露出一点笑,柔柔道:“黎哥儿,你长高了很多……这些年你也入了仙门对吧?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夏艾又看了眼抱着叶枫的赫连霄,多年在宗门的摸爬打滚中,她看出赫连霄与叶枫衣着不凡,又观赫连霄周身气度,推测出他应该不是一般修士,极有可能是什么世家子弟。她一时拿捏不准这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只好先试探一二。
赫连霄先是揖礼致歉,为自己“随意”拿神识看人编了个合理的理由,随后想了想道:“我是黎戈的同门师兄弟,同在天和宗下修习,我名……叶霄,这是我妹妹叶枫。”
“原来是叶道友。”见赫连霄不是什么跋扈的少爷性子,夏艾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回了一礼自我介绍后,又看着黎戈,艰涩开口:“黎哥儿,你是现在才回村里吗?”
黎戈目光在夏艾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移开,重新投向童年枣树的方向,语气依旧平淡:“是的。”
他大致能从夏艾的语气中读出发生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其实那也没有什么,他离开这里多少年了,又会有什么感情呢。
黎戈顿了顿,像是例行公事般问道:“他们还好吗?”
夏艾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刷得一下难看起来,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发白,声音陡然低了下去: “……黎哥儿……”
“嗯。”黎戈微微点头。
“你不要难过……”夏艾支支吾吾,言辞混乱道,“那年饿死的病死的,都没……都没撑过去……”
她再也说不下去,闭着眼咬牙道:“陈伯钱婶……还有你弟妹都……都没了。”
情理之中,黎戈暗想。
……
四人齐刷刷站在坟前,黎戈静静注视着那几块大大小小的墓碑。
“我听我娘说,当年大荒,你爹进山打了几头野味回来后,你娘就割下几条肉煮了……但没熟透,你的弟弟妹妹还小,吃了以后当天夜里发烧就没了。你爹娘把他们的尸体葬在枣树下,然后吃掉了所有的食物,他们是吃饱走了的……”夏艾道。
她见黎戈眼神冰冷,什么也不肯说,便不再多言,默默离开,让黎戈和他曾经的家人独处。
赫连霄也不敢打扰黎戈,抱着叶枫跟着夏艾离开了。
只是当事人却并没有他们想象中有悲哀沉痛的情绪,黎戈只是盯着那几块坟,想起自己午夜梦回时,他们就站在他的对面看着他,不断重复着让他离开。
原来那么多年,他都做错了梦。
原来这里早就没有那四个人。
原来在梦中凝视他的,理应是四座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