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47
半夜时分,陈爽被一种震颤摇醒,停电了,台灯在夜色中隐没,他听见自己卧室的门咚咚作响,父亲在门外焦急地叫着他的名字。父亲说陈爽,快起来!父亲撞开了房门,一道笔直的光柱刺痛了陈爽的眼睛,父亲打着手电筒扑到了他的床边。父亲说地震了!
地震了,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整个小镇陷入了一片恐慌。人们都涌上街道,孩子和女人的哭声一唱百和,惊天动地;男人们大声地咒骂着地底的魔鬼,大地发痢疾似的颤动着,从地底传出一阵一阵沉闷的怒吼;老人们呼喊着天地之间所有神灵的名字,乞求庇佑,渡此苦厄。这世界早已面目全非,看看吧,防洪林片甲不留,河道被采砂船掏得千疮百孔,居民楼越修越高,为了打地基地下水业已被粗鲁地抽干。大自然被迫反击了,长达数月的洪灾,现在又是地震。一九九九年就快到了,一九九九年是世界末日。人类完了,造物主已经放弃了对自作聪明贪得无厌的人类的眷顾,他的不满达到了顶点。地震就这么来了。
真个地震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一切又静止下来。天空还在下雨。在人们的印象中这一分钟已经等同于一个世纪,造物主仿佛和人们开了一个玩笑。他是仁慈的,他并不想摧毁他的子民,他只是要给他们一个警告,一次有益的惩罚。大地复归平稳,可是人们都不愿再回到自己家,他们大多衣冠不整赤脚站在秋雨潇潇的街道上,冻得浑身瑟缩,盼着黎明的到来。
陈爽和父亲站在一块儿。陈爽只穿着一条小裤衩,他看见自己的身上冒出了一块一块鸡皮疙瘩,雨水把他的皮肤洗成了青白色,空气中有一种阴湿刺鼻的味道。人们的脸上都显露着恐惧,渐渐地有人在问几点钟了,他们中有人诅咒起这黑夜来,这种沮丧和发泄的情绪迅速地传染给了每一个人,人们纷纷用最具创造力的词汇谴责着这混账的黑夜。陈爽发现每个人都怕黑,这个发现让他释然了,并随之心安理得起来。不仅是他怕黑,怕黑是人类的共性,因为怕黑人类发明了火。课本上是怎么说的?人类依靠火成为万物之灵,那么人类是因为怕黑才突飞猛进地高速进化的。怕黑并不是可耻的怯懦,反而是力量的来源。
和别人不一样,陈爽感谢这场小小的地震,这场地震撕掉了人类强悍的外衣,暴露出不堪一击的实质。他不是惟一怕黑的人,他有千千万万的同伴。他们等待着黎明。他知道了光明之于人类的意义。当晨光浮出天际,人们将会怎样欢呼雀跃啊。哪些温和的光亮是最值得赞美的诗句,有光就有希望,希望永在,光明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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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支由市政府领导人和地质科研工作者组成的专家组进驻了小镇,小镇并没有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有几个人受了轻伤,郊区的一个小煤窑震塌了,几处破陋的民宅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处于谨慎的考虑,专家组建议大家暂时不要回家,街道、操场、小镇所有的空地都搭建了简易塑料棚。工厂、学校、机关单位集体休假,等待着专家组的进一步指示。三天之后,险情解除了,专家组通过周密的论证,得出一致的结论:这次地壳的偶然活动暂时告一段落,人们可以放心地回家了。事件背后的问题比事件本身更值得思索,对自然资源的过度开采是导致这一事件的根本原因。这一事件为人们敲响了警钟,专家组建议对各行各业乱开乱采的粗放式经营进行一次集中整顿,另外要注意控制灾后可能出现的疫情。
专家组走了,人们陆续回到家中,虽是虚惊一场,却仍心有余悸。小镇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工厂开工,学校开课。但陈爽却理直气壮地呆在家里,因为他要照顾父亲。父亲病了。
父亲那么棒的身体,从小到大,陈爽从没见过父亲生病,连伤风感冒都没有,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病来如山倒。父亲病倒在床,曾经那么伟岸强壮的一条汉子,此时此刻却像个老人一样裹在厚厚的被褥里。陈爽惊讶地发现,父亲老了,父亲的脸上刻满了风霜,抬头纹仿佛深入到了额骨,眼睛是混浊的。父亲爬在床沿呛呛咳嗽,血气上涌,涨红了脖子。陈爽突然间可怜起父亲来,他以前只想到自己的可怜,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父亲和自己一样可怜。他所经历的离逝父亲岂不是也同样经历了?背叛和死亡,痛苦和失望岂不是也一一插在了父亲心上?父亲的瞬间苍老于是顺理成章,陈爽觉得自己应该原谅父亲了,他不该恨父亲,该恨的是母亲。什么样的理想都不足以称为抛夫弃子的理由,母亲是最冷酷的人,这么多年她甚至没有回来看望过他们,也许她早已忘记了他们,可悲的是对于她他们还念念不忘,姐姐不是用生命表达了她对母亲的怀念和追随吗?所以姐姐的死最脱不了干系最应该负责的人是母亲。母亲蛊惑了姐姐,母亲引领着姐姐走向地狱之火,然后背转身去,听任姐姐万劫不复。母亲才是最该憎恨的,她毁掉了父亲的尊严,毁掉了姐姐的前程,也毁掉了他完整的人生,她让幸福称为最坦白的谎言,她一手制造了他们频仍不断的灾难。母亲才是最可恨的!
陈爽悉心照料着父亲,父亲享受着这久违的父子情深。是的,他是他的儿子,他以前不懂事,说过那么多令人汗颜的糊涂话,他不是他的儿子又是谁的儿子呢?是父亲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上学念书。父亲的脾气不好,他骂他打他,那是因为他是他的儿子。谁见过父亲骂别的孩子打别的孩子?他误解了这种信息,他以为父亲骂他打他是因为恨他,而其实却是爱。爱不仅表现为柔声软语细心呵护,也可能是劈头盖脸的臭骂,伤筋动骨的鞭挞。爱是不可理喻的,它的传达千奇百怪,甚至大相径庭。陈爽以前不理解,现在却恍然大悟了。
陈爽在这一刻长大了,仿佛在这一刻他才告别了童年。成长的契机来自一刹那的顿悟,八岁的孩子可以洞悉世相,而十八岁的孩子也许才刚刚睁开心灵的眼睛。由此可见,年龄实在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生命依靠体验才有沉甸甸的收获,简单的时间堆积只能塑造生理的成熟而不是心灵的成熟。在十七岁的最后日子里,陈爽终于走出了漫长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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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病好了,他和陈爽仿佛有了一种默契,前嫌尽释。父亲又去上班了,陈爽又要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往返江堤两岸了。地震过去了,人们对自己当初表现出来的惊慌失措投去了轻蔑的一瞥。这样的小地震每天都会在地球上发生,它只是地壳运动的偶发事件,碰巧就让小镇摊上了。它远远没有那种摧枯拉朽打倒重建的勃勃野心,它仅仅是抖了抖,而他们的反应是夸大其实了,尤其是男人们,对自己当初的表现为什么不能更稳重一点,更从容一点,更不在乎一点,更像个男人一点而感到难为情了。男人嘛,就是应该有坚强的意志,就是应该泰山崩顶面不改色,就是应该力挽狂澜,从父系时代男人取得社会的支配地位起,男人就应该是沧海横流中的中流砥柱。
陈爽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宣布自己是一个男人的年龄。父亲老了,虽然父亲才四十几岁,但是陈爽长出了一个男人父亲就必然老了,这是最合乎生命演变的自然规律。陈爽看着父亲的目光不再有一丝半毫的畏惧,他和父亲是平等的了,而这种平等优势全在他这里,一个羽翼渐丰的男人和一个由盛而衰的男人,这就是区别。所以陈爽大可不必畏惧父亲了,他的目光充满了恻隐之情,还不小心地暴露出心满意足和得意洋洋。他和父亲的感情近了,而这却是得益于某种角度的转换,对父亲他不再是仰视而是平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