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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夜,顾森卿等来了顾山卿,他没想到他会这么憔悴,不过是一天没见,他意气风发、游戏人间的山卿憔悴得像是屋外凋落的桃花。
顾森卿觉得他像只极累的倦鸟,到东林苑来如归巢,不管嘴上怎么说得强硬,此时都是孱弱的。
是夜他抱着他,努力地想把他哄出一个好梦,但顾山卿睡得不好,紧紧靠在他胸膛上无意识地战栗,忽冷忽热地冒汗。
顾森卿心疼得厉害,一时竟是后悔暗杀了葛东晨,以为那人的死是顾山卿生病的诱因。
正自责,忽见顾山卿在噩梦中挣扎,鬓边冷汗顷刻湿了枕畔,紧闭着双眼伸手往身上抓,似是瘙痒兼疼痛难耐,抓挠自己的力气还不小,紧束的素白衣领当即被扯开了。
顾森卿担心他在昏乱中把自己抓伤,连忙握住他冰冷的手,但顾山卿撕扯衣裳的力度大,片刻间,襟扣系带全扯松了,冷瓷般的肌肤在冷汗中显露。
顾山卿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脱过衣服,他也不在意,爱他盛气凌人的衣冠楚楚。他隐约能感觉出他保持衣冠整洁是为了捍卫无形的威严,顾山卿也许是为了遮掩身上的伤疤,或是纯粹不喜赤膊,这都有可能。
他没有窥探他私隐的想法,此时顾山卿身上的白衣仿佛就是一道虚掩的缝隙,泄露出禁地的入口,顾森卿原本想握住他的双手,合拢他的衣衫以免遇风,但他忽然窥见了什么。
夜色深重,枕榻间唯有凄迷的月光,顾森卿的眼力太好,以致于所见过分刺眼,刺眼到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的襟怀,看到顾山卿茱萸似的双珠上穿了一对银色小环,胸膛到腰腹上有一片绮艳的红色刺青。
他反反复复地看,恨不得是自己眼睛出了幻觉。
顾山卿在梦中撕扯着,苍白的手在往胸膛上抓,顾森卿抱住他,抖着手将他衣襟合紧。他在怀里渗着冷汗,顾森卿想,他一定是想抓掉那对银环,想抓走那幅刺画,他一定很疼,一定很恨……顾森卿想着,想到浑身幻痛,幻痛得不住掉眼泪。
忽而他想起西境的一首民间小调,歌谣里唱着“何人伤我妻,我为何来迟”,幽怨痛诉,肝肠寸断。
顾森卿很难过,难过得画不出东西来,他很喜欢这项接触不久的技艺,平时沉默惯了,不善言辞,便喜欢拿笔涂涂抹抹地画一些东西出来。
可他现在只要一拿起笔,眼前晃过的就是顾山卿身上的银环和刺青,每每想到就难过得无法自抑。
他常被顾山卿在嘴上说成玩物之类贬低,心大如他偶尔也会被钻一下心,倘若换成顾山卿被这样对待,高傲如他,定然耿耿于怀,愤恨不息。
是以他从来不肯在他面前解开华服,恐怕在心里怄过经年累月,仍然不得开解。
他难过得简直想揪出顾山卿那些传闻里的旧人,挨个碎尸万段。但顾山卿一连六天都在东林苑休养,光是在一起,顾森卿的心情就
因他的存在而变得幸福。
顾山卿白天看起来一直很轻快,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梦中撕开了紧束的衣领,窝在东林苑里歇了六天,昼夜不出门,难得宅如瓶中花,几乎每时每刻都要看着他,顾森卿时不时就被他看的耳朵发烫。
他白天懒洋洋、老神在在地以捉弄他为乐,夜里仿佛成了入蚌之珠,要紧紧地贴着顾森卿、恨不得钻进他骨肉里才能入睡。
他不再亲手用锁链将他捆在床里,也不需要一场场酣畅过度的纵欢,他来东林苑养病,他来他怀里寻慰藉……他们的关系因葛东晨的死而跨越式的亲近。
顾森卿受宠若惊,夜里总偷亲他,魂魄都要飞出去了。
三月二十二这天,神医谷的张等晴来了,顾森卿以前在西境常听这人名字,不过因为张等晴常年逗留北境,并未见过面,此番一见,却意外地觉得面生。
他暗中拼命运用内力掩饰自己的脉象,兴许是他掩饰得好,万幸没有暴露,那张等晴也不知道和顾山卿说了些什么,他来过之后,顾山卿竟然减少了每天给他投喂的迷药,用一种慎重的眼神看他。
慎重得让他心脏砰砰直跳。
“山卿……神医说我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啊。”
顾山卿答的时候斟起了今年酿的桃花酿,抿一杯说一句。
“森卿,我年少时曾经有几样宠物,一匹马,一只鹰,一缸水母,天飞地跑水里游都有,不过么,都不长久。它们都化作了一滩烂泥,我在泥上种了桃树梨树,五春七秋过去,闲暇无事就拿书上的霜露酿酒喝,味道不怎好,只不过,喝个过去滋味。”
顾山卿咂着酒意,拽起了他手上的锁链:“过去最大的滋味,就是能让我想起少点重蹈覆辙。你是马儿,是海东青,是海月水母,我没打算让你变成烂泥和酒。”
顾森卿的心差点从嗓子里飞出来,顾山卿就含着桃花酿渡过来,接吻接得狂野又温情,末了咬着他的嘴唇含糊地说:“我睡你睡了有半年了,我看你还算听话……你最好一直在我房里长长久久地听话,我不会亏待你,明白不明白?”
顾森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顾山卿别扭地说着不舍,希冀着长久的相守,甜得让他神魂颠倒。
顾森卿这阵子本就有些隐隐约约的感受,现在他彻底体悟到了。
葛东晨或许是顾山卿痛恨名单上的最后故人,他死了,顾山卿的恨不一定能消失,但一定失去了具体的仇恨地基,使他一夕之间坠入了虚无。
虚无只是短暂,他会把满腔的情感转移到其他的锚点。
顾山卿需要张扬地活着。
没有了鲜活的仇恨对象,他便转而选择了一个鲜活的热恋对象。
顾山卿不知道,顾森卿先于他知道了。
在顾山卿给他减少迷药剂量的三天后,仅仅三天,在三月二十六这天,顾山卿就把他身上的锁链去掉了,换成了镶嵌有破军炮的刑具手环。
顾森卿惊住
了。
那对玄铁手环说是刑具但精巧如饰品,分量不重,表面上甚至雕刻了精细的游龙戏凤,顾山卿亲手给他换上的时候,兴起还啪嗒亲了一下,而后嚣张地警告他。
“森卿,这是最新研制出的小玩意,知道这是什么吗?这玩意专门用来锁住你这种原本武功高强的武夫,你要是敢以武乱禁,只需顷刻之间,我就能用机关诱发手环上的破军炮,让你炸成一摊粉碎的烂肉。有这好物,我就不让人把你的武功废了,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就不让你吃皮肉苦。”
戴上的当夜,顾山卿就把他带出了东林苑,昂首挺胸地带去了西昌园吃晚饭,顾森卿一出东林苑就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去的一路上,他心里不住打鼓,虽然此前有不少次趁着影卫们换班的间隙溜出去,在深夜里乱逛过好几次西昌园,但这回……这回可是老婆大人亲自提溜他去见家人。
顾森卿那双飞檐走壁的腿激动得有些打摆子。
在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之际,他见到了顾山卿那位威严赫赫的三哥。
……大舅哥整个脸都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