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别业雄踞扬州城东,依大运河支流而建,楼阁连绵,河面舟楫不绝,从河面看过去,整个苏氏别业气象恢宏。苏氏世代以绸缎为业,其织锦以“锦上添花”之术闻名,纹理繁复,色彩绚烂,早年即为贡品,深得宫中喜爱,已成为江南声名显赫的丝绸巨贾。
多年前因绸缎运输多赖水路,苏家渐涉漕运,未料此举竟成家业腾跃之机。漕运日益兴盛时,苏老爷就在扬州新建苏府,自姑苏城老宅陆续搬至扬州,后继而开设钱庄、珠宝轩等产业经营,果然不出数年,财富累积如潮,声势愈隆。
家业鼎盛,终究引得宫中侧目。永和四十三年,太后命不久即将登基的萧彻亲持密诏,授苏家漕运船队承揽官务物资之职。自此,苏家不仅富甲一方,更得官家倚重。官运物资数量庞大,长安每年所耗粮食、果品、盐铁、军需,乃至南方瓷器、茶叶等,多赖苏家漕运调度。苏家势力如虎添翼,隐然成为江南财势交织之枢纽,正如前面提到过的,太后的恩赐也是她下的一步棋,苏家从那时开始,注定就逃不出太后之手,犹如如来掌心的孙悟空。
别业规模宏大,人员复杂,除数百名仆役、账房、护卫外,更囊括大量与漕帮关系密切的船工力夫。这繁华之下,洪安将军所欲探查之真相,究竟隐于何处?
此时,苏府议事厅内,灯火通明。众人自探太湖沉船归来,齐聚于厅内商议对策。萧景珩的目光沉凝地掠过案头铺展的扬州漕运图,河道纵横,码头星罗,每一处标记背后皆令人千头万绪。他正凝神推敲,一抬眼,却见沈清辞恰好坐在不远处的灯下。
暖黄的光晕静静笼罩着她低垂的侧脸,长睫微垂,在眼下投出一弯浅影,神情专注而安宁。那一瞬间,周遭的喧嚣与繁杂仿佛悄然隐去,他心中莫名一动,如清风拂过静水,泛起细微而清晰的涟漪。
他泰然自若,迅速收起坦露心迹的眼神,目前光落回图卷,可那瞬间心生向往的触动却迟迟未散。萧景珩近来时常察觉,即便与她日日相见,这种难以言喻的牵念仍会不期而至——她不在眼前时,会不经意想起她的动向;她在眼前时,却又觉得目光可所及,心念无言可表,他对此感到些许懊恼,男子本应心怀天下不屑于男女之情,更何况他身为皇子,怎可止目于小小的太傅之女?为父皇揭开漕运案真相,尽快追回这笔本可充盈国库的巨资,应军饷之急、黄河修缮、南方赈灾都亟需这笔巨款。各方势力暗流汹涌,容不得半分私情扰攘。于是他将那份悄然滋长的悸动深埋心底,故意顽皮调侃沈清辞道,:“沈小姐还算是半个江南女子,怎不同与诗中那一句‘垆边人似月’?”
沈清辞不作答,她自然知道什么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她已慢慢习惯三殿下调侃:从来就不看好她!更何况是欣赏、喜欢她了,她心中虽有不悦,一边任指尖在茶盏边沿轻轻滑过,一边抬起眼,将脑中盘桓已久的疑虑道出:“殿下,小女曾在苏家别苑将旧时账册查看了一番,留意到那笔无人认领的抚恤银——户名‘赵四’,此事始终令我心下难安。”
她语气渐沉,明眸中透出思索之色:“一个名列沉船漕工名单的领头人,死后抚恤竟无人认领,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赵四既是漕工领头,必有亲眷或相识同乡,怎会任由这笔银子悬置不顾?此事实在蹊跷,背后恐怕另有隐情。”
萧景珩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跃动。他微微颔首,神色凝重:“清辞所察赵四之疑,确是关键。身为领头,他身后之事如此不了了之,确实值得一查。”
他话锋一转,指尖重重落在图上另一处标记:“然眼下另有要务,更为紧迫。我等须双线并进——在查赵四的同时,必须尽快核实那三艘标有苏家编号、沉于太湖的船只。”
“两年前,燕子矶沉没的三艘确为苏家漕船无疑,但太湖中发现的那三艘,虽为诱饵,却反成线索。”他见扶湘、苏武、苏勇在场,并未明说是齐王做局在嫁祸苏家,声线低沉,“若能将其与苏家漕船详加比对,细察龙骨、工艺、用料,或可追查出这批仿造船只究竟出自哪家造船司。谁有能力、有胆量仿造苏家漕船,谁便是此局背后的推手。”
这时,苏武终于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向萧景珩恭敬一揖,声音沉厚却难掩急切:
“殿下,事关重大,卑职必须直言。今日在太湖水下,卑职亲手查验了那三艘沉船龙骨接口与肋板拼接之处——确是官造手法无疑!扬州工场独有的‘榫卯嵌合,铁钉贯固’之术,接缝严密,钉孔齐整,民间船坊绝难仿制至此。”
他目光炯炯,一字一顿:“这三艘沉船,必出自扬州工场官船厂无疑。”
闻听苏武之言,萧景珩眸色深沉,并未显露讶异。这与他先前所料相差无几,果然是齐王惯用的伎俩。然而,一丝凛冽的寒意仍悄然掠过他的心头——动用三艘官造大船沉湖作饵,耗资之巨、牵连之广,齐王却能将其做得如此悄无声息,其中手段,着实令人心惊。
他指尖无声地扣紧图卷边缘,心绪翻涌:如此大动干戈,当真只为了嫁祸苏家?恐怕未必。沉船之事牵扯官造工场、漕运调度、人员封口,能将这些环节一一抹平,背后必然有一张更为庞大的网。齐王此举,或许意在搅浑江淮之水,借机将漕运、工场,乃至整个江南物资命脉,一步步纳入掌中。
萧景珩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想:“嫁祸苏家,只怕只是个开始……”
沈清辞眸光清亮,清晰道:“赵四身上,必有线索。”
她话音未落,性急的苏武便按捺不住,与兄长苏勇几乎同时抱拳请命:“殿下,小姐!我等愿去追查,但请明示,这赵四已成‘死人’,该从何处下手?”
萧景珩与沈清辞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随即铺开一张更细致的扬州城坊图,部署道:“此人关系重大,需多路并进,方能见微知著。”
萧景珩的目光落向沈清辞,语气郑重:“清辞,你心思缜密,此事核心环节交由你我最是放心。以发放后那笔抚恤银为名,请洪安将军安排,让你得以调阅扬州户曹与漕司的文书档案,仔细核对赵四的户籍、履历,查验此人身份方面是否真实无疑异。与官府文书打交道需格外谨慎周全,交由你来办,最为稳妥。
“苏勇,你性情爽朗,易于结交。你带几名机警的弟兄,扮作船工或行商混入漕帮底层。切不可直问赵四死因,而应从旁探听:他平日与何人往来密切?常在哪处饮酒聚会?“出事”前是否接过非常之务,或是否有过反常之举?须从闲谈碎语间,拼凑出赵四的真实情况。”
苏武,你观察入微、行事稳妥。命你带一队人手,暗中查访赵四生前可能藏匿私物之处——其租住屋舍、常用货箱,乃至外室居所。须趁夜色潜行而入,仔细搜寻一切手札、密账、信物,尤其留意与官造船务相关的蛛丝马迹。此事关乎大局,务必缜密周全,不可遗留痕迹。
见夜色渐深,萧景珩便吩咐众人各自回房歇息,养足精神以备明日之策。一直静候在旁的扶湘本已困倦难支,眼皮沉沉地将要阖上,忽闻此令,却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赶着为众人开门。她这般睡意朦胧却强打精神的模样,引得沈清辞与萧景珩相视而笑,一夜筹划的沉闷气氛,霎时变得轻松有趣。
扬州“悦来”客栈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今日客满”,这是洪安将军及韩千总一众的安身之所,悦来客栈平素开门迎宾,一旦有秘密任务时,便会找一个理由清空房客,此时虽是店门大开,却已然是洪将军之行的专场,没有人会怀疑闹市中的客栈原来暗藏玄机,是正所谓的大隐者,隐于市吧!
扬州自古便是风流繁华地。运河上舳舻千里,街市间人声鼎沸,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软糯的吴侬软语与淡淡的盐商铜钱气息。
赵王世子赵晗,性情敦厚儒雅,此番南下扬州城,是为深宫中的太后采买江南最上等的香料、滋补药材,并寻访新颖别致的丝绸花纹以供内府参考。他心知肚明,江南织造尤以苏杭为最,而扬州苏家,其“苏记”绸缎更是历年贡品中的上选,纹样、质地皆具匠心。太后此次特意提及寻访新花样,亦有暗示他可留意苏家新品之意。还有令他念念不忘的林雪儿姑娘,其外祖家是在扬州。此时他也期望能寻得一两份特别的织物或其他的东西,回长安之时可以送给他心中所爱。
此行,他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两个贴身长随,信步走在扬州最富盛名的缎子街,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绸缎,心中却不时浮现林雪儿巧笑嫣然的模样。他为太后挑选织物时,也格外留意那些清雅秀致的花样,想着哪些会更衬雪儿的气质。他此行准备拜访苏家、观摩新品,只是苦于未有合适契机。
行至一家门面清雅古意的铺子前,赵晗瞄了一眼铺名为“苏记”,便举足进了铺,见扶湘在铺内正忙着帮客人打包衣料,便认真看起了琳琅满目的绸缎……
此时,沈清辞正在雅间查账,看似如常的巡铺看账目:她端坐于案前,指尖缓缓划过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全神贯注,偶尔向垂手恭立的钱掌柜问几个关于货源、销路的问题,语调平稳,与往日并无不同。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此番如往常一般带着扶湘巡铺看账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来打听一个本在“燕子矶沉船”中罹难的名字——赵四。
苏家多年前雇佣钱掌柜,他从学徒做到掌拒,也算是老人,由他统一收纳并划拔各地绸缎庄分号货物,包括水路、驿路,自然与那赵四关系匪浅,几乎所有走水路的货都经赵四之手安排脚夫漕工。若赵四未死……那燕子矶沉船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洪安将军已秘密南下的敏感时刻,任何与沉船案相关的蛛丝马迹都足以让她心惊肉跳。她必须亲自来探探钱掌柜的口风,验证那个可怕的猜想。
“钱掌柜,”沈清辞合上账册,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沉稳,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对方的脸,“近来水路可还顺畅?燕子矶的变故,小女至今心有余悸。如今码头搬运货物的行脚班头,可还都像以前的赵四那般稳妥可靠?”她特意提起赵四的名字,语气平淡,仿佛只是感慨旧事,实则紧盯着钱掌柜的每一丝反应。
钱掌柜是个精干的中年人,闻言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脸上迅速堆起惯有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回大小姐,水路……眼下还算平稳。至于搬运货物,您放心,都另寻了稳妥的班子,断不会再出纰漏。”他避开了直接回应关于赵四的问题,语气中的一丝迟疑未能逃过沈清辞的耳朵。
“哦?另寻了班子?”沈清辞端起茶盏,指尖微凉,“说起来,那赵四也是可惜了,听说他办事一向得力。钱掌柜与他相熟,可知他家中还有何亲人?苏家的抚恤他的家人至今还没有来领。”她言语诚恳,试图撬开一丝缝隙。
钱掌柜似微微一怔,勉强笑道:“大小姐仁厚。那赵四……是个孤寡人,并无亲眷。这事……这事,要不,我再打听打听?”他言辞闪烁,难以捉摸。
沈清辞心中疑云更重,正欲再深究,忽闻前堂传来扶湘的声音:“小姐,有贵客来了。”紧接着,一个带着惊喜的温和男声在雅间门口响起:
“沈小姐?”
沈清辞抬眸,只见赵王世子赵晗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他的突然出现,像一块石子投入暗流汹涌的湖面,瞬间打乱了沈清辞所有的盘问节奏。
她心中暗暗可惜,知道此刻绝不能在外人面前,尤其是身份特殊的宗室子弟面前,继续追问赵四之事。她瞬间收敛了所有探究话题,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讶异与柔和的笑意,起身敛衽:
“原来是赵公子。没想到竟在此处相遇,真是巧遇。”
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钱掌柜,只见赵晗的出现仿佛给了他一个喘息之机,他立刻垂下头,恭敬地退到一旁,方才的紧张神色被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
这情景,沈清辞只得暂时搁置了对沉船谜团的关键调查,关于赵四生死之谜的探查,只能另寻时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