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日子比沈念预想中要平和些。
暂时遗忘了刺杀的压力,也不用直面阿古拉的冷脸,他像株被移植的南国草木,竟也慢慢在这片粗犷的土地上扎下了点浅根。白日里,他会跟着牧民去看羊群在草原上漫散,听他们唱苍凉的牧歌,或是帮着做点轻巧的活计。他性子本就温和,又爱笑,眼睛弯起来时像含着南国的春水,牧民们渐渐都喜欢上了这个说话温软的中原皇子,谁家做了好吃的,总会喊他一声。
“沈念,来尝尝我家婆娘新煮的奶酒!”
“七殿下,这是刚烤好的羊肉,你试试?”
牧民们好像已经忘却了他是被送来与阿古拉大汗和亲的皇子,他也从不摆皇子的架子,只笑眯眯地应着,接过碗碟时总会道声谢,偶尔还会讲些南国的趣闻——江南采莲的女子、市集里的糖画、春日里满城的桃花……那些母亲讲给他听的故事,从他的嘴中讲出,更加细腻生动,听得牧民们啧啧称奇,觉得这中原大地竟像另一个世界。
北地没有精细的食物,只有粗粝的麦饼和鲜嫩的羊肉。离他最近的牧民利央总是请他吃饭,饭桌上利央的小儿子格雅总是嘟嘟囔囔吃得最慢,然后被大姐其其格嘲笑,被父亲利央责骂,母亲央卓却搂着格雅心疼地直叹气。
沈念看着小小的格雅在母亲怀中噙着泪水,努力地一口口咬下那硬得要命的麦饼,忽然就好像看到了当年自己。宫人送来的食物又冷又硬,他为了让母亲放心,也是死命吞下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直到有一天,双眼通红的母亲笑眯眯地拿着一袋子糯米粉和桂花糖,跟他说:“念念,娘给你做好吃的。”在母子两人同心协力下,不过片刻他就吃到了此生中最好吃的糕点,白白的,散着温软的香气,咬一口,软糯香甜,透着母亲笑成弯月的一双眉眼,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吃完了。
沈念低下头,眨了眨眼睛,把眼泪又眨了回去。“利央大哥,你家有糯米粉和糖吗?我想给大家伙做些好吃的。”
草原上糯米粉和糖可是稀罕物,还好利央从前去集市赶集的时候也囤些了些。
虽然不多,但是也足够做上一笼了。沈念看着利央从柜子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原料,心里虽然有些忐忑,但还是对自己有信心的。
在简陋的土灶上捣鼓了半天,一笼白白胖胖的糕点便端上了桌。软糯的米香混着清甜的蜜味,和草原上常见的肉干奶食截然不同。
格雅看着这笼糯米糕,口水都快滴下来了,在利央的默许下,格雅率先取了一块,只咬了一口,便以利央从未见过的速度吃完了一整块,又眼巴巴地瞧着剩下的糕点。在母亲的笑眼中,格雅又飞快地取了一块。
“沈念,你这手艺真好!”其其格是个爽朗的姑娘,嚼着糯米糕眼睛发亮,“比我阿娘做的奶豆腐还好吃!”说完才意识到母亲就在身边,只好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央卓倒是不在意,沈念的糕点香得连她都想试试,格雅和其其格都喜欢吃,她怎么会怨沈念呢,只是笑着拍了拍其其格,嗔怪道,“这孩子。”
沈念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材料不够,要是有桂花就好了,更香。”
其其格记在了心上。
几日后,她兴冲冲地找到沈念:“沈念,跟我去赶集吧!集市上什么都有,说不定能买到你说的桂花糖!”
沈念也正愁没机会添置些东西,立刻点头应了。
集市设在部落中心的空地上,远比沈念想象中热闹。各色帐篷连成一片,牧民们牵着牛羊,摆着皮毛、药材、奶酒,还有些从中原贩来的绸缎、瓷器,叫卖声、谈笑声混着马蹄声,嘈杂又喧闹,鲜活得令人不自觉就会笑出来。
其其格拉着沈念的袖子,兴致勃勃地穿梭在摊位间:“你看这个!是不是很像你说的糖画?”她指着个捏糖人的摊子,眼里满是好奇。
沈念也觉得新鲜,凑过去看了两眼,笑着说:“有点像,但南国的糖画能画出龙凤来呢。”
“真的?”其其格眼睛更亮了,“那你以后教我做好不好?”
“那可不成。”沈念笑得温和,“最厉害的老手艺人才会做,我也只是听过而已。”
两人正说得热闹,忽然听见周围的喧闹声淡了些,牧民们纷纷侧身让路,脸上露出尊敬又带着点畏惧的神色。沈念下意识地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心头猛地一跳。
不远处,阿古拉正被几个部族首领围着说话。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着弯刀,身姿挺拔如松,即使只是站在那里,也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许是在忙会盟的事,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沉凝,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愈发轮廓分明。
沈念下意识地想躲,却被其其格一把拉住。
“是大汗!”其其格看到阿古拉眼睛都亮了,这可是草原上最厉害的大英雄!拉着沈念就跑了过去,“您也来赶集啦?”其其格这样明媚的少女,从来不知道收敛为何物。
阿古拉不认识其其格,目光越过她,落在了她身后的沈念身上。
少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袖口卷着,露出细瘦的手腕。大概是走得急了,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正睁着那双干净的眼睛看着他,带着点猝不及防的无措,像只被惊到的鹿。
可方才……他明明笑得那么开怀。
阿古拉的目光扫过两人相牵的衣袖,又瞥见沈念手里提着的小篮子,里面装着些五颜六色的布料、丝线和盛满琥珀色蜂蜜的罐子,显然是方才逛街的收获。其其格还在兴奋地说着什么,他却没太听清,只觉得方才还顺畅的呼吸,莫名有些滞涩。
这中原人,在他面前战战兢兢,转头就能和牧民笑得那样亲近?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不算疼,却格外别扭。他皱了皱眉,对着其其格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沈念身上时,不自觉地沉了几分。
沈念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连忙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心里暗道倒霉——怎么偏偏在这里遇上了。
其其格没察觉气氛不对,还在热情地说:“大汗,沈念做的糯米糕可好吃了!我们正打算买些材料,让他再做呢!”
阿古拉“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沈念莫名觉得后背发凉。他抬眼飞快地瞥了阿古拉一眼,正对上对方深不见底的目光,那目光里似乎藏着点什么,不像往日的鄙夷,倒像是……有点沉郁?
沈念没敢细想,慌忙低下头去。
阿古拉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更甚。他没再多说什么,只对身边的首领略一点头,转身便走,脚步竟比来时快了些。
直到那道高大的身影走远,沈念才悄悄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角的薄汗。
其其格有些失落地嘟囔了一声,“大汗这就走了呀。”转头却看到沈念的脸色发白,奇怪地歪了歪头:“你怎么了?脸这么白?”
“没、没事。”沈念勉强笑了笑,“可能有点热。”
他抬头望向阿古拉离去的方向,那人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喧闹的人群里。沈念甩了甩头,把那点莫名的感觉抛开——还是离这位草原之主远点,才是最稳妥的。
而另一边,阿古拉走远后,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身边的首领察觉到他神色不对,试探着问:“首领,您不舒服?”
阿古拉皱眉,没说话。
他只是忽然觉得,方才集市上的喧闹,好像都不如那中原人对着别人笑时来得令人烦躁。
这感觉……真是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