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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堕入太多直接熏陶(1 / 1)

 《掌心痣》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后来我活成了他的模样,他却哭着说爱的是最初那个鲜活的我。

沈先生第一次见我,是在戏园子的后台。我正为一点小事,和班主吵得面红耳赤,嗓音尖利,像把没开刃的刀,徒有架势,却割得自己生疼。他穿着熨帖的灰色长衫,就站在那堆凌乱的戏服箱子旁,安静地看着。等我吵完了,气喘吁吁地抹眼泪,他才走过来,递过一方素白的手帕,角上绣着小小的一个“沈”字。

“可惜了这副好嗓子,”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用来骂街,不如用来唱戏。”

我抬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班主那种司空见惯的鄙夷,也没有其他客人那种或轻佻或怜悯的神色,只是一种很淡的审视,像看一件蒙尘的瓷器。我忘了哭,也忘了恼,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班主赶忙凑过来打圆场:“沈先生,您别见怪,小梨子年纪小,不懂规矩,性子是野了点儿……”

他摆摆手,没让班主再说下去,只问我:“愿不愿意跟我学点规矩?不为别的,让你这嗓子,物尽其用。”

我那时十六岁,在戏班里是个人嫌狗厌的角色,空有几分脆亮的喉咙,却因性子太冲,总也唱不了正经营生。我知道沈知衡的名字,城里顶有学问的先生,家里藏着许多书,据说还留过洋。跟我,是云泥之别。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头。

跟着沈先生离开戏班,住进他那间四处是书、满是墨香和旧纸味道的宅子,是我人生第一个完整的转折。起初的日子,是极难熬的。他要我改掉的,何止是说话的腔调。

走路不能曳着脚,坐下不能晃着腿,吃饭不能出声,喝汤不能滴漏。一言不合就拔高嗓门的毛病,是首当其冲要戒掉的。他说,声音的力量,在于控制,不在于音量。他教我识文断字,从最简单的《三字经》开始,一笔一划,纠正我拿笔的姿势。我写得歪扭,他也不恼,只递过一张新纸,说:“重来。”

最磨人的是性情。我仍是那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性子,受了委屈,或是觉得他哪个要求太过严苛,总要梗着脖子争辩几句。他也不与我吵,只静静听着,等我词穷了,才淡淡说一句:“娇嗔怨怒,除了显得你底气不足,别无用处。”

他书房里有幅字,是他自己写的:“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我起初不识得,他教我念了,又解释了意思。他说,人前的规矩好守,人后的规矩,才是真正的修养。他要我学的,是这种“慎独”的功夫。

我那时不懂这些大道理,只是怕他。怕他那种不怒自威的沉默,更怕看到他眼中偶尔闪过的一丝失望。我拼命地学,像蜕一层皮,把那个咋咋呼呼、浑身是刺的“小梨子”硬生生摁下去。我学会了用“您”字开头,用“请”字结尾,学会了走路时裙裾不动,微笑时唇角只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一年后的春天,我已经能在他待客时,安静地在一旁沏茶。滚水冲下去,茶叶舒展,白雾袅袅升起。我垂着眼,手腕稳定,注水入杯,七分满,不多不少。客人称赞:“沈先生这位女弟子,真是沉静端庄,有大家风范了。”

沈先生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却因为这一句称赞,心里翻涌起巨大的波澜。那是一种混杂着骄傲、心酸和迷茫的情绪。我好像,终于变成了他期望的样子。可镜子里那个眉目清淡、行止刻板的少女,陌生得让我自己心惊。那个会哭会笑、会吵会闹的鲜活灵魂,似乎被遗弃在了一年前那间嘈杂的戏班后台。

沈先生待我,始终是温和而疏离的。他教我的一切,如同匠人打磨一块璞玉,耐心,专注,却从不带多少温度。他夸我进步,也指出不足,语气永远平稳客观。我有时会偷偷看他伏案读书或写字的侧影,灯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心里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依恋和渴望。我渴望他能像看待一个“人”,而不是一件“作品”那样,看看我。

这种渴望,在我日益“规整”的外表下,无声地滋长,成了另一道更深的叛逆。

改变发生在第三年。我十九岁,已经能和他谈论一些诗词典故,甚至对时局也能发表几句不算幼稚的见解。那日,他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来访,是位姓陈的先生,性情豪迈,笑声爽朗。席间说起年轻时四处游历的趣事,沈先生的话也比平日多了些,脸上竟有了我从未见过的、轻松愉悦的神采。

陈先生忽然看向我,对沈先生说:“知衡,你这位学生,模样性情,倒有几分你当年的影子。只是你年轻时,虽也沉静,骨子里却还有股不肯服输的锐气,如今怎地把人家姑娘也教得这般……老气横秋?”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沈先生。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才缓缓道:“沉稳些,总不是坏事。”

陈先生哈哈一笑,不再多说。但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心湖,漾开层层涟漪。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不仅在学习他的规矩,更是在复制他的姿态,甚至是他那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略带暮气的沉静。我活成了他的一个倒影,一个剔除了他青春时代所有鲜活印记的、苍白的复刻本。

那天之后,我隐隐感到一种不安。我依旧循规蹈矩,但偶尔,会“失手”打翻一个茶杯,或是在读一首伤感的诗词时,让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我想看看,在我这具精心模仿的躯壳出现裂痕时,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只是默默递过手帕,或者扶起茶杯,说一句“小心碎片”,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探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有些绝望地想,或许他想要的,就是一个没有波澜、不会出错的影子。

事情的爆发,是在一个雨夜。他指给我读一本古籍,我因心神不宁,竟失手将几滴墨汁溅在了书页上。那本书是他极为珍爱的善本。我看着那团刺眼的墨迹,浑身冰凉,三年来建立起的全部镇定轰然倒塌。我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认错补救,而是猛地抬起头,积压已久的情绪决了堤。

“先生!”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又变回了那种尖利的调子,“您是不是就想要一个木头人?一个不会哭、不会笑、不会犯错、完全按照您的意愿行动的傀儡?”

我指着自己胸口,眼泪涌出来:“我不是小梨子了!那个会吵会闹、会鲜活地恨和爱的小梨子,被您亲手杀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人是谁?是第二个沈知衡吗?可您看看我,我只是个十九岁的女子,我不是您!”

我吼完了,屋子里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我急促的喘息。我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等着他斥责我,等着他失望的眼神,甚至等着他让我离开。

沈知衡怔怔地看着我,脸上血色褪尽。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停滞了。然后,我清晰地看到,他眼眶一点点红了,里面有水光积聚,最终,一滴泪,就一滴,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衣领里。

他开口,声音是哑的,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破碎的痛楚:“是啊……我教你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我把我认为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你……”

他向前走了一步,隔着雨幕望着我,眼神里是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悲伤和……悔恨。

“可我没想到……我会这样想念……想念那个在后台,像野草一样鲜活、会哭会笑的你。”

“我爱上的,从来就是最初的那个你啊。”

雨声轰鸣。我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脚踝。整个世界,都在他这一句话里,颠倒了过来。

那晚之后,我和沈先生之间,那种严格的师徒名分,似乎模糊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事无巨细地规范我的一言一行。我们依旧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却常常陷入长久的沉默,看我的眼神,复杂得让我不敢深究。有怜惜,有悔意,还有一种我无法承受的、迟来的深情。

我并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反而被一种更深的茫然笼罩。我用了三年时间,跋山涉水,终于抵达了他曾经期望的彼岸,却发现他本人,早已离开了那里,正回望着我出发的原点。

那个雨夜,像一道分水岭。之前,我是他精心雕琢的作品;之后,我成了一个摆在他面前、无法收拾的残局。我们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

又过了半年,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平静地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我去书房向他辞行。他坐在窗边,午后的阳光给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沉寂。他瘦了很多。

“先生,我走了。”我说。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没有问我去哪里,也没有挽留。只是看了很久,仿佛要将我的样子刻进去。最后,他极轻地点了一下头:“也好。”

我向他行了最后一个弟子礼,转身走出这间住了三年多的宅子。门槛不高,我迈过去的时候,却觉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外面天大地大,秋风拂面,带着自由的凉意。我知道,我既回不到那个戏班子里莽撞的小梨子,也无法再安心做沈知衡期望的那个端庄影子。我用他教会我的冷静和坚韧,走出了他为我划定的人生。

只是,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我偶尔会停下脚步,看着橱窗玻璃上映出的那个身影——衣着素净,步履平稳,神情淡然——那里面,处处都是沈知衡留下的印记。我活成了他的模样,这是一个无法否认、也无法剥离的事实。

而他说他爱最初的那个我。那句话,是告白,也是判决。它像一颗痣,长在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不痛不痒,却永远提醒着我,我们之间,那场阴差阳错的熏陶与情陷,那场深入骨髓的错过与辜负。

秋风卷起几片落叶,在我脚边打旋。我继续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走向一个没有他、却又无处不在是他的未来。熏陶太深,我早已不是我自己。而爱情,有时候来得太迟,迟得只够用来凭吊,那个被我们联手遗弃在时光里的、最初的鲜活灵魂。

“飘叶的最后,没有续上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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