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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度仕桀自传 > 未亡戏,“命中”

未亡戏,“命中”(1 / 2)

 他们都说我疯了,在至亲接连惨死后竟投身仇人的梨园戏班。

台上我水袖轻甩唱尽痴怨,台下他搂着新欢笑我癫狂。

直到那日唱到“冤魂索命”的折子,满堂烛火骤然俱灭。

黑暗里我贴在他耳边轻笑:“师兄,你听——台下可有熟人的脚步声?”

戏文里唱“人生如戏”,却从未告诉我,戏也可以这般噬人。我的世界坍缩成一片粘稠的黑暗,是在那个暮春的傍晚。空气里还残留着最后一缕海棠的香气,可我们家的宅院,却已被血腥气浸透。父亲,母亲,还有我未过门的夫婿沈知澜,他们冰冷的身体就躺在厅堂的白布之下,姿势扭曲,诉说着临死前的惊惧与不甘。官府的人来了又走,捻着胡须,最终定了个“流寇劫财,杀人灭口”。多么轻巧的结论,像一阵风,就能把三条人命、把我们家半生的根基吹得干干净净。

我不信。父亲为人虽谈不上八面玲珑,却也谨慎持重,何至于招惹上这等穷凶极恶的“流寇”?知澜那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睛,闭上之前,又看到了怎样狰狞的面孔?我跪在灵堂前,白色的麻衣裹着我瑟瑟发抖的身体,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喉咙里翻滚着的、带着铁锈味的嘶吼。那是一种不忿,滔天的不忿。凭什么?凭什么好人不得善终,凭什么恶人可以逍遥法外?这世道,若不能还我一个公道,我便自己来讨。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边的恨意烧成灰烬的时候,一个名字,像阴冷的毒蛇,钻进了我的耳朵。魏云山。京城里最红的武生,庆喜班的台柱子。人们说他扮相英武,做派潇洒,一开腔便能赢得满堂彩。更重要的是,坊间隐约传闻,我家出事前,父亲曾因一桩古董生意与魏云山有过龃龉,知澜更是偶然撞见过魏云山与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密会。所有的线索,那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蛛丝,都若有若无地指向了那个光彩夺目的梨园名角。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中破土而出,迅速长成了参天的毒藤。我要去庆喜班。我要到魏云山的身边去。我要亲眼看看,这个被无数人追捧的“魏老板”,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嘴脸。

这个决定,在旁人看来,与疯了无异。书香门第的独女,竟要自轻自贱,去那“下九流”的戏班子谋生?昔日那些走动频繁的亲戚,如今避我如蛇蝎,唯恐沾染上晦气。只有一个远房的、同样伶仃的老嬷嬷,红着眼圈替我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哑着嗓子说:“小姐,你这又是何苦……”

我剪断了长发,换上了粗布衣衫,抹去了脸上最后一点闺阁小姐的痕迹。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眼神却亮得骇人,那里面燃烧的,是恨,是决绝,是一往无前的疯狂。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晚音”。一个漂泊无依、前来京城投亲不遇的孤女,除了一副还算清亮的好嗓子,一无所有。

庆喜班的后台,是另一个世界。拥挤,杂乱,弥漫着脂粉、汗水和陈旧行头混合的浓烈气味。班主是个精明的中年人,打量我的眼神带着估量货物的挑剔。我垂下眼,用练习了无数遍的、带着怯懦与哀凄的声调,诉说着编造的身世,恳求他给一口饭吃。

“会唱几句吗?”班主捏着鼻子,似乎嫌我身上的“晦气”。

我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最寻常的《思凡》。声音不算顶好,但节奏、韵味,竟拿捏得颇有几分意思。这得益于知澜,他酷爱戏曲,曾请过名师指点,我常在一旁听着,不知不觉,也熏染了些许。

班主沉吟了片刻,或许是看在我便宜的身价和这尚可栽培的嗓子上,终于点了点头:“罢了,也是个苦命人。留下吧,跟着师傅们打打杂,学着点。”

我就这样,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落进了庆喜班这个光怪陆离的染缸。我的目标只有一个——魏云山。

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他,是在练功房里。他穿着利落的水衣,正在走圆场,长枪舞动,虎虎生风。不得不承认,魏云山有一张极富魅力的脸,眉宇轩昂,鼻梁高挺,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似乎总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轻易就能让人心生好感。若不是心底那根名为仇恨的刺时刻扎着我,我几乎也要被这表象迷惑。

他对待班里的下人,表面上倒也还算宽和。我小心翼翼地接近,扮演着一个沉默寡言、手脚勤快的小杂役。我为他端茶递水,整理行头,低眉顺眼,不敢有丝毫逾矩。我暗中观察他的一切:他的喜好,他的习惯,他与人交谈时细微的表情变化。我发现,这位名角儿看似随和,骨子里却极重享受,讲究排场,而且,对名利有着超乎寻常的热衷。他身边总围绕着各色人等,有捧场的权贵,有巴结的同行,也有……一些眼神闪烁、举止暧昧的艳丽女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卑微与隐忍中,慢慢摸清了庆喜班的一些门道。偶尔,我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偷偷练习身段和唱腔。我的沉默和偶尔流露出的、对戏曲的奇特领悟力,渐渐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包括班里一位教旦角的老师傅。他看我身段柔韧,眼神里有戏,偶尔会点拨我一两句。

机会终于来了。一次,班里一个唱二路旦角的姑娘突发急病,无法登台,而戏码又是一出冷门戏,班里一时无人能顶。就在班主急得团团转时,我鼓足勇气,站了出来,低声说:“班主,这出戏……我或许能试试。”

满场的惊疑与不屑中,我上了台。水袖甩开,熟悉的唱词涌到嘴边,那一刻,我仿佛不是晚音,也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恨意,都化作了舞台上的哀婉与痴怨。我唱的不是戏文,是我自己的血泪。一曲终了,后台一片寂静。老师傅率先拍了巴掌,眼中满是惊异。班主看我的眼神,也终于不再是纯粹的怜悯与利用。

魏云山那天也在台下看,他端着茶盏,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倒是块璞玉,有点意思。”

我就这样,从一个打杂的,变成了庆喜班一个不起眼,但偶尔能登台的旦角。这让我有了更多接近魏云山的机会。我越发谨慎,将真实的自己深深埋藏,只展现出一种略带笨拙的崇拜与感激。我替他熨烫戏服,针脚细密得仿佛在绣嫁衣;我为他准备润喉的汤水,温度总是恰到好处。我像一只最忠诚的影子和最无害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在他生活的边缘。

魏云山似乎也习惯了我的存在,有时会随口指点我几句唱腔,或是在卸妆后,带着几分戏谑,调侃我两句:“晚音,你这眼神,总像藏着什么事,悲悲切切的,倒比那些名角儿还像真的。”

我只是低下头,轻声回答:“师兄说笑了,是晚音愚钝,总入不了戏。”

入不了戏?不,我早已入戏太深。每一句唱词,每一个身段,都浸透着我的诅咒。台上的烛光照耀着我涂抹了厚重油彩的脸,也照耀着台下魏云山那张志得意满的脸。他常常坐在最好的位置,接受着众人的追捧,有时甚至毫不避讳地搂着新结识的相好,目光扫过台上的我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看一件有趣玩物般的怜悯。人们私下议论:“瞧见没,就是那个晚音,家里死绝了,怕是这里不太正常了。” 他们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发出暧昧的笑声。魏云山听到这些议论,往往也只是淡淡一笑,那笑意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过得越好,越风光,我心里的毒焰就烧得越旺。但我必须等,等待一个最完美的时机。我要让这复仇,成为一场最盛大、最震撼的演出。

这一天,终于让我等到了。

班主接下了一单大生意,某位显赫的官员家宴,点名要庆喜班去唱堂会。戏码里,有一出极冷的《夜审阴山》,讲的便是冤魂索命,阎罗殿前对簿公堂的故事。这出戏阴森恐怖,平日里极少上演,但据说那位官员癖好独特,就爱看这个。班主有些犹豫,魏云山却一口应承下来,这对于擅长武生的他来说,是个展示演技、拓宽戏路的好机会,更何况,赏钱极为丰厚。

我主动向班主提出,我想尝试剧中那个含冤而死的女鬼角色。那女鬼戏份不重,但有一段核心的唱腔和身段,极其考验演员的功力与情绪。班主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魏云山(他将在剧中饰演审案的判官),最终点了点头。

堂会那晚,官员府邸张灯结彩,宾客云集。戏台搭在花园里,四周挂满了红灯笼,却丝毫压不住那出戏自带的阴冷之气。锣鼓家伙敲响,大幕拉开。魏云山扮演的判官粉面长须,威风凛凛,唱腔高亢嘹亮,赢得了满堂彩。而我,穿着素白的长裙,披散着头发,脸上涂抹成毫无血色的惨白,嘴唇却点得猩红。我飘忽上场,水袖垂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从地狱深处浮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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