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脱了!在泪水蒸发。。。是表达一种告别过去的方式!为何我们总说某些成名曲表达了到点到位?这是大师们与创作出的课堂!
我已和曾经说声“成长”—–
搬家的卡车明天一早就要来了。此刻,我坐在老屋客厅中央的马扎上,四周是捆扎好的纸箱,像一座座沉默的丘峦,将过往的生活封存、割裂。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旧物的气味,一种熟悉的、即将逝去的温度。月光透过没了窗帘的玻璃,斜斜地铺在地板上,清冷得像一道巨大的泪痕。就是在这片狼藉与空寂里,我忽然清晰地听见了那个声音——不是来自耳畔,而是来自心底最柔软的褶皱处。那是一声悠长的、带着潮气的叹息,是“成长”在向我做最后的告别。
这声告别,让我想起了爷爷,以及他那棵老槐树。
我的童年,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槐树的荫蔽下度过的。爷爷说,这树比他年纪还大,是曾祖父亲手种下的。它的树干极粗,我一个人张开双臂也抱不拢,树皮皴裂深陷,摸上去像爷爷的手背。每年五月,槐花开时,满树雪白,甜香能飘出好几里地去,是整个夏天最盛大的序曲。而我,最迷恋的却是槐花将落未落时。
那时节,爷爷会搬出他那把磨得油光发亮的旧藤椅,坐在树下,眯着眼看天。我便猴急地围着他转,央求他:“爷爷,时候到了吧?该下了吧?”爷爷总是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说:“莫急,莫急,等风来。”
等风来,是件顶有仪式感的事情。你得静下心来,耳朵贴着时光的脉搏,去捕捉那最细微的变化。终于,当一阵恰到好处的、带着午后暖意的南风拂过树梢,奇迹便发生了。万千朵槐花,仿佛听到了统一的号令,挣脱蒂头,纷纷扬扬,飘旋而下。那不是凋零,那是一场盛大的、安静的、金色的雪。我尖叫着,在花雨中张开双臂,疯跑,转圈,让那些柔软的花瓣扑满我的头发、脸颊和衣衫。爷爷就在一旁呵呵地笑,蒲扇指点着:“看,这一阵风,是甜的。”
花瓣落定,地上便铺了厚厚一层茸茸的白。我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掬起一捧,那香气更沉静了,带着泥土的温润。爷爷会教我,要挑那些刚落下来、形状还完整的,收在搪瓷盆里。晚上,奶奶就会用这些花瓣,和上糯米粉,给我们蒸一锅清甜软糯的槐花糕。那味道,是童年里最纯粹的甜,甜得发腻,也甜得永恒。
爷爷一边看我狼吞虎咽,一边会说:“囡囡,你看这槐花,开的时候热闹,落的时候也痛快。它晓得时候,不贪恋。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讲究个‘时候’。”
那时的我,哪里懂得“时候”的深意。我只知道,有槐花雨,有槐花糕,有爷爷蒲扇摇出的凉风,我的世界就圆满无缺。我以为,这样的夏天,会一个接一个,永无止境。
后来,我去了城里读中学。课业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寒暑假。回老屋的次数,从一月一次,到一季一次,最后变成了一年一次,甚至更久。每次回去,都觉得爷爷的背更驼一些,话也更少一些。他依旧坐在槐树下,藤椅吱呀吱呀的声响,却仿佛比从前缓慢、沉重了许多。
高二那年的五一假期,我因为竞赛集训,只回去待了一天。临走时,已是傍晚。爷爷送我到村口,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他沉默了很久,才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口袋,塞到我手里。袋子用红绳系着口,鼓鼓囊囊的。
“今年……今年的槐花,晒了些干的,你拿去,泡水喝,清热。”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老屋的方向,声音有些沙哑,“风来了,花都落了……你没赶上。”
我接过袋子,指尖触到他粗糙的皮肤,心里猛地一酸。我知道,我错过的,不只是一场槐花雨。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那袋干槐花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我只能点点头,攥紧了那个小布袋,转身走上了通往镇公路的小道。走了很远回头,那个佝偻的身影还立在原地,在漫天晚霞里,成了一幅剪影,孤独而执拗。
那是我第一次,在离别时没有哭闹,却感到了比哭闹更深切的痛楚。那袋干槐花,我一直放在书包的内袋里,却始终没有泡过水。我仿佛觉得,一旦用热水冲开,那个金色的、下着雨的下午,就真的彻底消散了。
再后来,我考上大学,去了更远的北方。爷爷是在我大二秋天去世的。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平静而疲惫,说爷爷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里。我请了假,坐最快的火车回去。一路上,窗外的景物飞驰而过,从北方的萧瑟,渐渐变回南方的葱郁,我的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葬礼很简单,依着老家的规矩。我穿着麻衣,跪在灵堂里,看着爷爷的照片,他依然微微笑着,就像从前坐在槐树下看我玩耍时一样。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眼泪无声地流,怎么也止不住。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却感觉不到疼,只是一种巨大的、虚无的失落。
直到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那棵老槐树下。
已是深秋,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遒劲的枝干直直地刺向灰白色的天空,带着一种倔强的苍凉。树下的藤椅还在,却空荡荡的,积了一层灰。那一刻,所有被压抑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我理智的堤坝。我扑过去,抱住那冰冷粗糙的树干,像抱住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终于失声痛哭。
我哭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夏天,哭那场再也等不到的风,哭那个塞给我一袋干槐花、目送我远行的人。我和我的童年,我的故乡,我所有无忧无虑的时光,都随着爷爷的离去,被埋葬在了这里。我的泪水滚烫,滴落在树根部的泥土里,瞬间就消失了痕迹。那是一种彻底的、绝望的告别。我知道,我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这棵树下,留在了这个我再也不能称之为“家”的老屋里。
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与我一同呜咽。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爷爷说的“时候”。槐花有开落的时候,生命有来去的时候,故乡,也有告别的时候。我的痛苦,是我在为这份“懂得”,缴纳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笔学费。
从那以后,我似乎真的“长大”了。我学会了更高效地处理学业和工作,更圆融地处理人际关系,更平静地面对得失。我甚至开始像当年的爷爷一样,对更小的孩子说“莫急,莫急”。我变成了一个情绪稳定、值得依赖的成年人。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再也吃不出槐花糕童年时的甜味,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我害怕参加热闹的聚会,因为在喧嚣散场后的寂静里,那种空洞感会加倍地袭来。我的心里,好像永远留下了一个角落,那里秋风萧瑟,有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和一个再也无法填满的空位。
成长,原来不是获得,而是一场连绵不断的失去。我们失去天真,换取世故;失去依赖,换取独立;失去那片可以肆意打滚的槐花地,换取了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的一方立足之地。我们学会了笑着说“没事”,习惯了把眼泪憋回去,我们变得越来越像一片平静的湖,湖底却沉积着无数无法言说的沙砾。
这次回来收拾老屋的遗物,在一个旧木箱的底层,我找到了爷爷那把我曾无比熟悉的蒲扇。扇边已经破损,扇面泛着深深的黄。我拿起它,轻轻一摇,那股熟悉的风拂过面颊,带着陈旧的、淡淡的草木香。一瞬间,眼眶又湿了。
但这一次,我没有任由泪水落下。我只是久久地摇着那把扇子,像是在摇动一整个遥远的夏天。然后,我把它仔细地包好,放进了我随身行李箱的最里层。我不是要留住过去,我知道我留不住。我只是想带着这份“失去”上路。
就像那棵老槐树,它失去了春天的花、夏天的叶,但在冬天凛冽的寒风里,它光秃秃的枝干却呈现出一种坚韧的、沉默的力量,那是一种褪尽铅华后的本质。我的成长,或许也是如此。那些告别时流下的眼泪,那些深夜袭来的怅惘,并非毫无意义。它们冲刷掉了我的稚嫩、我的幻想,让我看清了生活的底色,也让我懂得了珍惜手中尚存的一丝余温。
真正的成长,大概就是我终于能够坐在这一片狼藉与空寂中,不再抗拒那份潮水般的悲伤,而是与它和平共处。我终于能够,对着那个拥有过槐花雨和爷爷蒲扇的曾经,对着那个在老槐树下痛哭失声的自己,轻轻地说一声:
“成长。”
这一声,很轻,却用尽了我二十多年的时光。它不是欢欣的宣告,而是一场郑重的泪别。告别天真,也告别那个以为告别就是世界末日的小孩。从此,无论前方是风雨还是晴空,我都将带着这棵内心的老槐树,带着它的沉默、它的坚韧、以及它曾给予我的所有甜蜜与忧伤,独自走下去。
月光移动着,从地板爬上了墙壁,照亮了墙上挂钟静止的指针。时候不早了,明天,将是新的一天。我站起身,最后环视这间老屋。泪别已毕,而我,该上路了。
已告知了自己!成长,但别为某些事而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