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玉玲做了饭来，大家围坐一起吃饭。

王红旗吃两口饭，就叹两口气，仿佛那两口气都是他的下饭菜。

郝玉玲怪他：“天没塌下来，叹气做什么？实在买不起，就先租房住着，到时候再说么。”

王红旗道：“不成。我算过，租房的成本高。”

姚菁笑了一声——王红旗真是打定主意要好好过日子了，居然还算起生活成本来了。

郝玉玲道：“你也别急，我明儿去我娘家那边凑点。”

王红旗道：“现在满打满算，还有九千块的口子，你娘家能有个二三千是最多。这钱不是小数目咧。”

大花又看了一眼妹妹——她的存折里还有两千块——可是妹妹不同意的情况下，她不敢把这话透露出去。

“呔！”王红旗道，“原本想着，锦旗能给借五千，妈那拿个一万，结果一个都没靠上！别的我不恼，我恼的是锦旗，全把我背着他要饭的情义忘光了！”

郝玉玲道：“你怪锦旗做什么？亲兄弟本就明算账，若是人人都计较着情义过日子，那岂不是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亏本的？锦旗借给你，那是他的情分，不借给你，那是他的本分。”

“嗳！”王红旗又叹气，“不议论他了。我再去朋友那里借点吧！”

“你哪有朋友啊。”郝玉玲瞅着他，“可不兴再去找那些混混了，没一个靠谱的。”王红旗向郝玉玲做了个鬼脸，丑得离谱。

大花私下又来和妹妹商量了：“你瞧爹都愁成啥样了，咱好歹出点儿吧。”

姚菁道：“他要不知道钱来得有多困难，这辈子就无法沉下心去赚钱，也不知道赚钱养家的意义。”

大花道：“我怕的是，他才树立起信心，逼急了，他又走上歪路。”

姚菁无所谓：“大不了，就恢复到从前那种日子去。我是不怕的。”

王红旗吃过饭，也不休息，顶着大太阳去当麦客，用汗换钱来——可是一朝一夕岂能存下那么多钱，捏着那几张票子，他在烈日下把嘴唇舔了又舔。

他又去找他妈庄氏：“妈，我求你，我从没求过你。你帮我过了这个坎儿吧。”

庄氏还生他两口子的气：“这算什么坎儿？我被批斗的时候，脚下垫着砖头，脖子上挂着木头，在那电线杆子上一晒就是一下午，那算坎儿吗？我和你爹去矿上，人家把我当笑话，给我吃馊饭馊菜，把我的衣裳都剪烂，那算坎儿吗？你爹走了，我一个人苦苦熬着一口灶火日子，儿媳妇个个不尊我，这算坎儿吗？在你的婚宴上，还不能坐着被你们敬茶，这算坎儿吗？你专是想着你自己，想着你媳妇，哼，什么坎儿，你这是拿饺子上的褶儿当坎儿呢。”

王红旗没脾气了，说：“你受的苦，我都知道，可您老也不能把这些账全算在我头上啊。您老和爹去矿上，留下我背着锦旗和彩旗到处要饭，算不算您说的‘坎儿’？我如今有难处，您就看在儿子也不容易的份上，帮帮忙吧！”

“你翅膀硬了，要飞了。”庄氏的脖子耿着，两只胳膊柱子似的支撑着她的上半身，仿佛一只干枯雌鹰，“你要跟着那女人去城里了，今后还知道妈是妈？我凭着这几个退休金，也就还能勾住你们兄弟俩，你把钱都拿去，我只怕今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妈！你怎么这样想？”王红旗泄了气似的，“咱俩是亲亲母子啊！”

庄氏摇头：“这世上，谁都不可靠，只有我自己可靠。儿啊，你今天就算哭，就算嚎，我也不能把一生的家底儿给你。你瞧吧，这屋子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卖，你就拿去卖——钱，我是再没有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王红旗知道庄氏已是铁了心，他点点头：“妈，您老这一辈子，真算活清透了。”

没有钱，那座小院子最终也就没如愿到手。王红旗不得不接受次选——去南门那里买了一所土院子，院子比之前的大，主人急着用钱，两万就可出手，可是房子质量、周围环境简直和东门那块没法比。

王红旗自己动手，简单整修了一下，趁着八月下旬天气好，全家人就从黑窝棚里头开始搬家了。

大花对二花说：“二花，我觉得有点后悔，我应该把这钱给爹应急的。这个院子远不如东门那个好。”

二花对大花说：“你给他，钱也还是不够的。等到他磨磨蹭蹭凑齐了，房价又涨起来。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你不要替他懊悔。”

两个人收拾着家当，二花把从前的东西都撒手卖了废品。大花找了几本出来，说：“这书还能用呢，怎么就卖了？”

二花拍着肚皮说：“用不上啦，书在肚子里了。卖了钱换点肉解馋吧。”

这是姚菁替二花做出的决定——二花，我们不用窝在那没有光的地方苟活了，走吧，我们一起去晒太阳。

一贵儿到了城里，疯病好像好了许多——他怯高楼，也怯机器，抽水马桶一响，他吓得裤子也提不起来就往屋里跑——大花去上学不能带着他，他只得一步不离地跟着王红旗。

一贵儿虽然傻，但是有把子力气。王红旗带着他去工地上干体力活，他比王红旗还能吃苦，这样好，也省了他乱跑。郝玉玲找了一份酒店布草的工作，虽然收入差了点，可时间宽裕，能顾得上南南和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