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旗舔了舔嘴唇,有些不敢相信。大花意会了妹妹的意思,亲自给王红旗满上酒:
“爹,喝吧。”
王红旗还没喝呢,大花先一仰脖子喝了一杯。平日里喝茶用的大杯子装的酒水,只咕咚几声,大花就咽下去,苦得咂嘴:“一点也不好喝。”说着,就猛吃土豆丝。
王红旗没敢动那杯子,只怕是大花又发疯。
大花又满上一杯,也许是上一杯酒让她有些潮,她的话也比平日多:“爹,今儿是好日子,二花考上一中,你的债也还完,咱们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所以我们喝酒庆祝。打明儿起,你要再喝酒,可就算是不要我们姐俩了。”
王红旗赔笑了一声,尬得搓了搓手。
大花又说:“我前一杯,是敬你。这后一杯,我也是和你说说我心里话——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爹,哪怕你打我,骂我,我从没有怨你一次。我知道,你也苦,一个人过这糟心日子,谁能闭着眼睛当没看到呢。可是爹,自打二花伤了头以来,我姐妹俩才算逐渐活明白了,这日子要往前看。”
“我知道你忌讳什么,可是我姐俩不比儿子们差。二花在学校被人欺负成那样,手脚满是冻疮,也考上了高中。可是你再看一杰——好吃好喝供着,也读不下几个字儿来。我说这话,不是看低一杰,是你不该看低了我们。只要你有好好过日子的心,我们的日子就绝对能过好!”
“大花,你喝多了。”姚菁扶着大花的胳膊。
大花红着脸:“我哪能喝多呀?爹那么能喝,我是他的闺女,我自然也能喝。我知道,我比平常是有些话多了——嘿,以后保不准更多呢。”
大花又拍拍二花的手,笑道:“行啦!说多了也不好!我只总结一句吧——爹呀,父女生来就是冤家——往后,你干啥我干啥,你喝酒我喝酒,你赌博我赌博,你赚钱我也去赚钱,你好好过日子我也好好过日子。干杯!”
王红旗羞愤和悲伤一同袭来,酒液在杯口晃出一圈涟漪。大花那番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窝子发麻——什么“父女生来就是冤家”,什么“你干啥我干啥”,字字句句砸进他耳朵里,竟比扛麻包时背上的辣汁还刺人。他喉咙发紧,想张嘴说点什么,可舌头像被胶住了,只挤出几声干涩的“呃……呃……”。
二花在一旁静静看着,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竟变成了难过——大花把自己绑在如不定时炸弹的父亲身上,势必要送妹妹一个清净。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大花为了这个家,做出了违背自己天性的牺牲。
王红旗喝了半杯,只觉得酒苦。酒水洒了半手,他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只盯着桌上那盘吃剩的土豆丝,浑浑噩噩的日子在一根根土豆丝上写着——酒桌上的吆喝、吴琴的怨恨、坑底冰凉的泥水……还有大花手腕上那道结痂的疤,现在像条毒蛇盘在他眼前。
他埋着头,筷子在盘子里扒拉半天,却只夹起一块凉透的拍黄瓜,嚼得嘎嘣响,那声音在喧闹的小饭馆里格外清晰。
三人吃光了饭菜,连汤汁都被王红旗拌了饭。走出饭馆的时候,秋风吹得两旁的树叶沙沙响,许多黄叶随风就落,干脆得很。
王红旗第一次感受到落叶的颜色,从前他看什么都是灰色的。
二花去上学,王红旗推着那辆老旧的、链条吱呀作响的三轮车,载着大花回家去。王红旗踩动踏板,风灌进领口,凉飕飕的,他偷偷回头瞥了眼大花——她蜷着身子,睡着了。
五六十公里的夜路,他蹬得格外卖力,汗珠子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混着白天的盐碱印子,黏糊糊的。星光下,他忽然想起年轻时的吴琴,也是这样坐在车斗里,笑声银铃似的……眼眶一热,他狠狠抹了把脸,脚下蹬得更快了。
在家休息了几日,王红旗也没闲着。他把后院的牲口棚整修了一番,换上新的稻草,又把前院的枣树换了新苗,垫上肥料。他决心要把这个家整顿起来。
家里收拾地差不多后,他来到二弟家里,为的是要回自己的田。
王锦旗说:“这地我原本就不稀罕要,还不是妈怕你喝酒喝塌了房,才硬要我种。我每年给你那些粮食,不知亏多少呢!”
王红旗也不分辨:“老二,看在小时候我背你要过饭的份上,这些账就都不说了。打今儿起,我家的地我自己种就是。”
“呵。”王锦旗说,“你要回去,再犯糊涂输给别家,然后再让我垫钱给你?大哥,你心里算清楚了没有,我种这地,是给你种点糊口饭,也是给我种个保障。不是我不给,是我信不过你。”
“我不混了。二花上学要花钱,我得种地给她挣钱。”王红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