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娟子(1) 日本鬼子灰溜溜地滚出黄河故道的第二年,娟子已十八岁了,早已是该有婆家的人了。但娟子却一直没有订婚,爷爷奶奶、爹娘、叔婶不能提这事儿,一提这事儿一家人就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黄河故道地薄人穷,流行着娃娃亲的习俗。男孩子女孩子十岁上下就得订婚,谁家儿女到了十四五岁还不曾“过媒”,那将是一件让庄上人非议的事情,不是老辈为人不正派,就是孩子有生理缺陷。娃娃媒订不了,童子媒就难了,等到过了十五六岁,恐怕嘴再巧、再会撮合的媒人也不会踏过门槛讨杯茶喝了。
娟子家的家境在庄上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高台独院,二进二出,中间还有一座鹤立鸡群的炮楼。炮楼虽然只是孤零零的一间两层,也有枪眼炮眼,在庄上是独一无二的。黄河滩上有祖辈辛辛苦苦开垦的一二百亩地,三犋牛马,一辆四个轱辘走起来“轰轰隆隆”的太平大车,忙时雇短工不说,家里还常年用着一个长工,一个童工。论人缘,娟子家在庄上也数得上。娟子爷爷继承了祖辈勤俭的家风,天天晚睡早起,一出门,身上少不了他的两件宝贝,那就是拾粪的粪箕子、粪扒子。赶集上店怀里揣着家里烙的烙馍、龟打子(龟打子:把玉米面、高粱面用手拍成盘子大小的圆饼,在鏊子炕熟的食物。),或自家蒸的窝窝头,饿了,买碗茶顺着下了肚。一年四季除了过年那几天,从不吃纯白面,红芋面、小蜀秫面、大蜀秫面都只是用白面包一层皮做引食儿。老爷子自己节衣缩食,但对庄上过于贫困的人家,倒也不算小气,时不时地会抽手周济一下,或者让他们到自己地里、家里干一些杂活、碎活,最起码能让他们锅里不空,稀的稠的有碗饭吃,人称“善人”。
老爷子不识字,深知睁眼瞎的痛苦,年轻时暗暗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自己的孩子读几本书。老爷子有四个儿子,其中三个进过洋学堂。在父亲的影响下,个个都知书达理,通润人情。老三、老四青布长衫在三里外的小学当孩子王。老大,也就是娟子她爹长袍马褂在地方从政,乐善好施,从不仗势欺人。说实话,老大算是个好官儿,治理地方虽说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却也应付自如,这在当时已是难能可贵的了。不过老大因官场的恶习,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毛病,薪金不够用,便常常回家向老爷子要钱要粮,跟老爷子的关系有点磕磕碰碰。从这点儿就能看出老大的为人,即使自己挣的钱不够用,也不吃刮地方,也不吃黑钱。一个庄的人对老大染上坏毛病多少有些看法,但对他的为人处事还真是没啥说的。至于老二,性格有些鲁钝,完全不是读书的材料。当初弟兄几个被送进私塾时,唯独他一拿书本就开始犯困。别看他读书不行,庄稼活却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庄户人家的活没有不会的,家里的喂猪、喂羊、磨面、铡草,地里的耕、耩、锄、耪,场里的洒、晒、簸、扬,这些活不光会做,还做得有模有样的。同时老二最喜欢摆弄牲口,大骡子、大马、倔驴子、犟牛在他手里都服服帖帖的。老爷子一看敦厚朴实的二儿子这个样,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得!算处不打算处来!你就留在家里支撑门户吧!”
就是这样的人家,闺女十七大八了还没有找到婆家、没能出阁,真算是家门之丑了。
娟子生来俊秀,一头乌黑的头发,胖嘟嘟的。两三岁时眉心处点个小红点儿,身上穿粉底花喜鹊登梅的小夹袄,粉红色的小夹裤,母亲绣的小花鞋上,蝴蝶儿张开翅膀在鞋尖上支棱着……稍大一点儿,柳叶眉、杏仁眼,脸蛋圆圆的,会说会笑,一笑腮上就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且嘴很甜,亲戚邻居都说她像画上的小仙女儿。娟子手巧,不到七岁就跟着娘学剪花样、学刺绣。娟子娘也是大家闺秀,性格温顺,做得一手好针线,十里八村没对手。一把剪刀一张纸,剪龙是龙,剪凤是凤。庄上谁家嫁女娶媳,剪窗花、绣彩衣,小孩子的虎头鞋、虎头帽的花样无不是出自她手。娟子心灵聪慧,无论什么花样总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透。再后来,两个教书的叔叔带她进了学校,写字、写文章都是极好的,才女的名称不久就传遍四邻八乡。叔叔们总是爱怜地说:“可惜了这孩子的身子骨。”
叔叔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娟子在八岁时得了一场怪病,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家里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请到的医生都请了。令家里人痛心的是,高烧退去后,娟子再也站不起来了。从此以后,娟子移动个地方都得让大人抱着。慢慢地,手里多了两个毛窝底子大小的槐木小板凳,靠双手挪动着行走。娟子白嫩的小手被小板凳磨出了厚趼子,小板凳被娟子的小手磨得溜光水滑的,看着让人心疼。十二岁开始拄双拐,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像棵霜打的小草,再也挺不直腰板了。
娟子看到自己再也不能像小伙伴那样蹦蹦跳跳,只是个待在家里除了吃喝啥事也不能做的累赘,她感到里里外外都是灰蒙蒙的,她趴在娘的怀里抽泣着说:“娘,我总想死。”
娟子娘害怕了:“这你小小的孩子知道啥是个死?你要真死了,你见不到娘,娘也见不到你了。你没听说过吗?东庄的小菊生下来就啥也看不见,长这么大也没见过白天,也不知道爹娘长的啥模样。后庄有个男孩生下来只有一个耳朵,鼻子只有一个眼儿,人家还没死呢。跟人家比比,你比人家强多了。”话是这么说,娟子娘还抽出手捏擦子(手捏擦子:手绢。)揉眼。
娟子机灵,看到娘伤心了,知道娘把话领会错了,忙说:“娘,我没怨你。我生下来啥都好。七岁以前谁见了都夸我长得俊,说我像画上的小仙女。是病让我不能走路,娘,是病!娘,我不怨你!”娟子流下眼泪,又伏到娘怀里,娘搂着懂事的孩子,哽咽着,眼泪止不住了。
娟子十岁上下的时候,日本人来到了黄河故道,成队的鬼子兵伙着伪军三天两头地扫荡。各个庄的人就得三天两头地跑反,向黄河故道里的芦苇棵子里跑,向桃园里跑,东躲西藏,避灾躲祸。唯独娟子,每当家里人要背她的时候,她总是死活打着滴溜儿不走,好容易弄到大人背上,她也哭着闹着出溜下来。家里人拿她没办法,只好把她藏在家里。鬼子来了,娟子就大喊大叫,想把鬼子引来结束自己的小命。可鬼子就是不遂她的愿,鬼子、伪军打过她,骂过她,甚至像猫逗老鼠一样逗弄她,就是不动手里的刀,手里的枪。
娟子依然活着,可娟子想死的念头在她心底扎下了根,始终没有去除。
夏季到了,几场暴雨,庄里那口两亩多、中间丈把深的大坑就满得溜边浮沿了。天晴了,大人们或耪或收忙着地里的活儿,娟子拄着双拐从家里走了出来。水坑里只有几只鸭子几只鹅百无聊赖地游着,时而“嘎嘎”地叫几声打破周围的宁静。平常喜欢玩水的男孩子也都或割草或放羊去了,娟子四下里看看,坑边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娟子慢慢地走到大坑边,靠着一棵枝条拂着水面的大柳树歇了歇。她从小就知道这个大坑,小的时候也曾和叔伯弟弟们挖过里面的胶泥,捏小猫、小狗、小泥罐等小玩意,她捏得最像。叔伯弟弟们也曾在大坑里给她摸过各种指头长短的小鱼儿,放在脸盆里给她玩……娟子想了很多,最后长叹一口气,向四周看了最后一眼,双拐一推,一头扎进水坑里……也是娟子命不该绝,当娟子拄着拐艰难地朝大坑走的时候,正好回家拿东西的娟子二叔看见了她。娟子二叔看到她后没有大声喊,怕惊着她,只是轻步往侄女身边跑。娟子二叔紧赶慢赶还没跑到跟前,娟子已扎进了水里,娟子二叔衣裳也没来得及脱就一个箭步跳了下去……“二叔,你为啥救我,让我去死吧!”娟子一身是水地躺在二叔怀里说。娟子二叔两眼含泪:“娟儿啊,你个憨孩子起来的!你死了让爷爷、奶奶咋活?让恁爹娘咋活,让恁叔叔、婶子咋活?你真狠心,不要咱这一家人了?”娟子二叔流着泪把侄女抱回了家。
人生无常,陡然一场病,常常能把年富力强气死牛的强壮汉子掠走,生命显得是那么脆弱;而有着弱残身体的娟子,时刻想结束自己,却总是能阴差阳错地活下来,又让人感到生命是那样坚韧。
娟子的跳坑事件给这个大家庭敲了一记警钟,老爷子发话了,这样的事儿决不能出现第二次!话是这样说,娟子毕竟是那么大的孩子了,不可能让她娘天天抱在怀里拴在裤腰带上吧?老爷子把儿子儿媳叫到了一起,商议咋能把娟子看护好。商议来商议去,决定让家里那个叫小李子的小长工照顾她,时刻不离娟子半步。
小李子是个孤儿,七八岁时爹娘死后就开始四处要饭,由于热冷温饱无着,十一岁时长得还没有大人腰窝高。但人很机灵,也很勤快能干,常常主动帮人干活,给口吃的就吃点儿,不给就拉倒,再有活还来干。小李子就是在十一岁那年帮娟子家看桃园时,被娟子爷爷收留下来的。小李子长得像个瘦弱的小猴子,身边始终跟着一条半大不大的黄狗。
这条狗是小李子十岁时在另一个庄子的一个秫秸团里发现的。当时小李子正坐在一捆秫秸上歇着,一个黑不黑、灰不灰的毛团儿从身后的秫秸团里钻出来围着小李子“吱吱”地叫。小李子一看是个还没出月的小狗儿,就伸手把它抱到怀里,把一块要来的菜团子嚼烂了给它吃。小狗儿吃得很香,吃完了,还用肉肉的小舌头舔小李子的手,舌头上的小肉刺使得小李子的手心直痒。喂完了,小狗便偎在小李子的怀里睡着了。在小狗熟睡的时候,小李子仔细地看着它。小狗儿的毛色不好看,可是白鼻子,白眼圈,白嘴巴,看着挺讨人喜欢。小狗儿柔软的腹部一起一伏的呼吸,特别是那小东西的体温,一下子传给了小李子,使他感到温暖、熨帖。他舍不得弄醒它,叫它在自己的怀里好好地睡了一觉。从此,小东西再也不离开他了,小李子就抱着它要饭。稍大一点儿,他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一个要饭的孩子连自己都养不活,咋还能养一只狗?小李子几次狠心把它扔掉,它又几次找到他。小李子也不忍心再扔掉它,就把它权当个伴,带着它四处流浪,自己有点吃的,也给小狗省下两口。
这一带桃林成片,三月桃花遍地野红,甜脆多汁的桃子从农历四月一直吃到八月,有时还要推着车子挑着担子上府下县去兜售。这年桃子刚红尖的时候,小李子就在园里帮忙,不但不要工钱,满园的桃子大人不摘下来递到手里他是不会吃的,小黄狗在园里蹿蹿蹦蹦逮蚂蚱,躖地老鼠。娟子爷爷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孩子,看到他正骑在小黄狗的背上啃自己刚给他的大桃子,就笑着逗他:“李子,骑狗烂裤裆呢!看你的裤裆烂没烂?”小李子真的撩起破衣襟看了看,龇着小白牙笑了。娟子爷爷是知道他的根底的,就对他说:“李子,别再到处走了,在我家干小工吧,管吃管穿,年底再给你几斗粮食当工钱。你自己省着点,攒着点,长大了也好娶个媳妇成个家。”
小李子嘻嘻一笑,“爷爷,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吃有穿就够了,要啥工钱?要给就给个窝住吧。”
小李子成了娟子家的小长工。这孩子心地厚道,活干得勤快,眼里又有水儿,家里上上下下只要一声“小李子!”,他立马就跑到你面前。有时碰到买个油盐酱醋的事,也是一分一毫不差钱,深得一大家人的信赖。小李子跟长工住在一起,叔长叔短地把长工叫得滴溜乱转。总之,家里老老少少都很喜欢这个小家伙。小李子比娟子小两岁,娟子厌世越来越重时是十四岁,小李子十二岁。一家人商定,就叫小李子专门照料娟子,做娟子的“贴身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