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牛校长传奇(1) 一个人能引发一段传奇,那是有一定原因的。俗话说时势造英雄,英雄既需要时势,英雄本人也要具备成为英雄的因素。同样,一个传奇也需要特定的环境及特定的人物。校长牛桂珍的传奇就是具备了多方因素而促成的。
说牛桂珍是个传奇人物,并不是因为她有啥出奇的作为,或有过人的俊俏,或是有什么特异专长。她的传奇就是乡野中极普通又不普通的传奇。就拿她出嫁来说吧,一个女孩子出嫁,本来是极普通、极平常的一件事,但在她身上就能引发一段传奇。这个传奇在黄河故道不断缕地口耳相传了多年。故道上很多人就算不知道县长是谁、区长是谁、乡长是谁,可没有人不知道牛桂珍,她的知名度首屈一指。
桂珍家住牛庙,在庄上算是一户殷实人家。她五岁就入了庄上的私塾,九岁上了村小,聪明伶俐,成绩在所有孩子中名列前茅。桂珍要是把书一直读下去,个人能发展到啥程度,谁也不知道。可就在她上学上得正起劲的时候,她爹发话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啥?知道仨俩字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又不去考状元!”桂珍不愿意,哭着喊着要上学。她爹脸一黑,眼一瞪。眼泪啪嚓的牛桂珍了解达达的秉性,一看达达这样,知道说啥都没有用了。
牛桂珍不上学了,家里的活又不让她干,便噘着嘴跟着娘学针线活。到十二三岁时,她的针线活精巧得出奇,描龙像龙,绣凤像凤,看得到的花鸟虫鱼,绣起来不带走样的,成了出了名的巧妮子。桂珍读过书,能帮邻居读信、写信;桂珍手巧,能帮邻居剪裁衣物,描绣鞋样……这样的闺女很招人稀罕,引得周圈各村各庄家境不错的人家接二连三地托媒人上门来攀亲。
一家有女百家求,桂珍爹左挑挑右拣拣,一心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生怕闺女以后日子过得磨不开手。闺女是爹的贴身小棉袄。嫁得不能太近,啥话都能传过来,耳根子不清净;又不能嫁得太远,来来往往不方便。权衡来比较去,睁大两眼的桂珍爹最后选中了谢家楼的谢家,两家订了童子媒,即童年订婚。
在黄河故道男孩女孩十六七岁就要成家,桂珍十六岁那年,是日本鬼子侵占黄河故道的第二年。兵荒马乱的世道,谁家女孩子也不敢在家久留,定过亲的就想把闺女匆匆送到婆家了却一桩心事。桂珍爹与老谢家一商量,定在农历六月十八给两个孩子把事儿办了。
他们就是打破头也想不到,他们翻遍皇历选的这个日子,成就了桂珍的一段传奇。
桂珍离门的前两天,桂珍爹趁着到镇上买菜,打听到鬼子近期不会扫荡,于是一家人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十七黑来喝过汤后,由本家嫂子过来给牛桂珍绞脸。闺女没有出嫁,不论年龄大小,都被称为黄毛丫头,绞过脸的闺女,则由大闺女变成了小媳妇。本家嫂子用红棉线拔去桂珍脸上细小的汗毛,一位嫂子绞脸时,另一位嫂子手里拿两个煮熟的红皮鸡蛋配合,在桂珍的脸上滚动着,嘴里念念有词:“一根线,把脸绞,又生妮儿又生小;闺女小子生一片,喝糖茶吃鸡蛋……”桂珍脸上微疼中透着痒,被嫂子念叼得脸通红。绞好脸,嫂子又开始给桂珍绾发髻。现在要做新媳妇了,桂珍留了十六年的大辫子被打开了。嫂子把她乌黑的长发盘成一个扁圆形的发髻,罩上丝线网,别上银簪。清纯的桂珍瞬间变成了待嫁的新人。
六月十八一大早,桂珍空着肚子梳洗打扮后抿了口温开水就上了谢家来的花轿。虽是动荡年月轻装简从,连个木箱、桌椅也不敢明着陪嫁,但是响还是要请一个的,就算不敢大吹大擂,过个村过个店还是要吹打一番的。据说,结婚时没有个响,对两家都不好,对以后的孩子也不好,不是聋子就是哑巴。
桂珍上了花轿,四个轿夫腰一弯,轿杠上了肩,紧一脚慢一脚地往谢家楼赶。当轿子走在桃园边的路上时,忽听前方远处有人喊:“鬼子来了!快跑啊!”并听见“当、当!”的枪响,一行人便一折身慌慌张张地往桃园里钻。钻了不远,因桃枝横遮竖挡,轿子不易前行,轿夫把轿子一扔,跑了。跟轿的嫁娘把头顶蒙头红子的桂珍搀下轿来,急匆匆地到桃园深处躲避。
这一年的桃园并不因鬼子的到来而垂头丧气,而是枝条长得特别旺,叶子绿得发黑,遍野郁郁葱葱,隔一节地的庄子都看不到屋顶。闻听得鸡鸣狗叫,看得到缭绕上升的炊烟,才知道很近的地方有个村落。桃树不光是枝繁叶茂,桃子也结得特别多,只是由于小日本的不断骚扰捣乱,桃农们谁也没有心思管理,枝条长得有些疯。六月中,早桃下去了,仨不值一的换不了几个钱。晚桃子没下来,也没人放在心上。整个桃园便显得空,显得野,加上溜腰深长得青头楞叶的杂草,很容易藏人。桂珍怀揣小兔般躲在桃园里时,她不知道离她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也是今儿个出嫁的新人。
为图个吉利,无论是穷家还是富户娶媳嫁女都要找个黄道吉日,找先生掐掐算算。庄户人识字的不多,一家认为是吉日,十里八村待嫁待娶的人家也都认为是吉日,冷不防便撞到了一起。就在桂珍家选定的六月十八这一天,另一顶花轿走在桃园边时也因鬼子而躲进了桃园,新娘子也下轿躲避。两只空轿相距并不远,只不过因桃树枝叶的遮挡,彼此没有看到对方。日本鬼子恶作剧似的朝桃园里“当、当!”放了几枪,打落一些桃子、桃叶,吓得藏在桃园里的人脸色发白后,才大摇大摆地一直往北到故道里“扫荡”去了。
鬼子走远了,惊慌失措的人静下心来。新人、嫁娘从隐蔽处出来,又惊又怕,见了顶花轿就往里钻。就在这匆匆之间,黄河故道上天地洪荒以来最大的奇事发生了:两个新娘竟进错了花轿!那顶花轿急手忙脚地去了谢家楼,载着桂珍的这顶花轿则被轿夫脚不沾地般地抬到了杨庄。
黄河故道上男孩子、女孩子的婚姻历来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只要媒人一牵线,两家老人一点头,两个从没照过面的陌生青年男女的命运就会永远牵在一起了。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彼此一点儿都不了解,完全是隔皮猜瓜。只有拜罢天地、拜罢高堂入了洞房后,由新郎官拿秤杆挑去新娘子头上的蒙头红子,二人才会首次见面。有的女孩子性子腼腆,揭去红盖头的时候也不敢抬头,那就只好等到深更半夜,闹洞房的都走了,才大气不敢出地、趁着明灭不定的烛光用眼角偷偷地向男人瞟一眼。而这一眼也只能决定以后过日子的心情,却不能改变自己的人生命运。到这时,就算摊上了个歪瓜裂枣、秃头麻脸,就算是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回到娘家后哭得梨花带雨、愁肠百结的,那也已是板上钉钉再也没有机会走回头路了。
嫁出去的闺女四天后要被接回娘家回门。喜日子过后的第四天,桂珍的娘家哥、娘家侄牵着毛驴儿来到谢家楼。本来是要用四轮太平大车的,因时局不稳怕惹眼,桂珍爹改用毛驴了。桂珍他哥敲开谢家大门,一看,愣了,出来的不是自己妹妹。仔细一问,毁了!转身急急匆匆火燎腚般地往家赶。那边接亲的人也一样,到了杨庄,看到的也不是自己要接的人。
杨家人知道事情出了差错,忙让族长出面,借来牲口套上车拉着桂珍去牛庙。到了牛庙地界,族长让车停下,自己先去见桂珍爹。桂珍爹见儿子灰头土脸地空着手回来了,一问之后大惊失色,正在急得鼻子窜烟之际,杨庄杨姓族长到了家门口……
洞房已过四天,生米已成熟饭。虽然四家当家事主都惊讶不已、叫苦连连,也只能把苦往自己肚子里咽。桂珍爹知道杨家家境后,仰天长叹:“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算不如天算呐!”就这样,本来该是谢家媳妇的桂珍,阴差阳错地成了杨家媳妇。
上错花轿嫁错郎!
初听此事的人往往不信:“瞎胡扯吧,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儿?”一经核实后,就会大嘴张得合不拢:“乖乖,这也错得太离谱了吧!”这话一说,很快就把黄河故道卷得满地风雨。俗话说,常事不出门,奇事传千里。两个新娘子上错花轿拜错堂的事儿像长了翅膀一样,方园数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里又是四省八县接壤地,不出半月,徐州上四县丰、沛、萧、砀及下四县之首的铜山,连带着安徽、河南、山东与之毗邻的县都传遍了,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离奇。有人说,有风水先生路过杨庄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别看杨庄‘山羊’‘绵羊’‘骚狐头’‘水羊’一大群,都不行,都不撑个儿,还得一个大个儿的来带!”别人说了,杨庄人听了,听了也就算了,谁也没往心里去。谁也没想到的是,杨庄还真的来了一个大个儿的,来了一头“牛”!
在传奇事发地的黄河故道穷人多,穷人心地多善良,总是把事儿朝好的方面想,渐渐地把这件事儿美化了,说神了。
有的说杨家日子是有些贫,可孩子长得标致,又勤快又厚道。一家老少的心性也都善良,人缘也好,与老亲舍邻都处得不错。老天有眼,给他家送了个好媳妇,论人品也不算亏待桂珍。谢家楼谢家虽然家底儿厚实,但那儿子游手好闲,赌场、酒场、斗鸡、走狗、玩鹌鹑样样少不了他,不像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是不配有好媳妇的。说谢家儿子人品不好的人,并不真的了解谢家,也许只是出于安慰桂珍,让她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桂珍一开始整天自怨自艾,以泪洗面,哀叹自己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从福窝窝一下子掉进了穷坑坑。过了一段时间,想想、比比,觉得公公婆婆、外人也都顺眼称心,便认为自己命该如此,决心一辈子姓杨了。刚开始杨家也为这事儿揪着心,不知道和这个“富贵”人家出身的儿媳妇该咋处,她是不是能过得下去自家的穷日子。当看到桂珍慢慢活泛起来以后,一家人始终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平稳安静的氛围一直笼着这一家人。
桂珍在变。以前在家因爹娘、哥哥们的疼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过的真是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胳肢窝的日子,自己还要时不时地向爹娘嗲啦一下娇惯一下自己。现在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桂珍完全抛弃了自己以前的生活,完全融入到了左邻右舍之中。
情绪变了的桂珍性格爽朗,为人厚道又热心,加之也算高小毕业,在杨庄这个穷庄也算得上是个女秀才了。抗战后期,杨庄要办一个小学校,大家没钱请先生,就请她,她走上讲台,教孩子们:“大羊大,小羊小。大羊蹦,小羊跳。”教孩子们生活中要讲究卫生,说话办事要讲究礼节……庄上的孩子都是没上过套的生马驹子,一开始在课堂上喊“婶子”的有,喊“嫂子”的有,可桂珍不问是“侄子”、是“兄弟”,都能和其他小户人家的孩子一样看待,深受满庄子人的尊重。
庄子穷,识字的人少,教书先生自然成了庄上的圣人。再加上桂珍为人厚道,处理事情周全圆满,慢慢地成了庄上离不开的人:庄上有事儿,得请牛老师说个进退;谁家有事儿,得向牛老师问个短长;两口子勺子碰到了锅沿子,也得请牛老师评个是非……庄上人开玩笑,说牛老师比族长还族长。正是因为比族长还族长,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也都要请桂珍到场,能请到她,一切场都圆了;若谁家请不到她,总觉得失了脸,没了面子。当然,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桂珍一般都不会驳人面子的,一个庄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碗水尽量往平里端吧。有时候庄上也有小青年给她开玩笑:“嫂子,要不是你当年钻错花轿,杨庄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真怕请不起主事先生呢!”这时的桂珍已不怕人提上错花轿的事了,她会浅浅一笑:“别看你能,说不定哪天给你拜堂的就是一位钻错花轿的区长、县长的千金呢!要是再给咱庄带来一大车金银财宝,那不比我还强?”小青年咧嘴一笑说:“要真是那样,还是你开了个好头呢!”
穷乡僻壤的日子是有些清苦,但桂珍心里舒坦、踏实。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桂珍心胸宽,度量大,什么事儿只要她一到场,以理以俗都能办得妥妥帖帖的。抗战胜利的第二年,桂珍办的一件事使她在黄河故道又出了名,引得故道人不住点儿的叹服,说她是故道女诸葛。
黄河故道零零散散的庄子的布局满天星似的,杂乱无序,看上去完全没有规律遵循。但无序中又似乎透露着有序,在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的驱使下村庄之间也产生着某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