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风箱柳家(2) 黄河故道没有煤矿,东边的徐州有,那黑石头块似的玩意儿比劈柴、树根都熬火,但故道人没有闲钱买。百姓人家做饭,锅腔子里一年到头烧的都是身边随时随地都能捡拾到的柴禾……寒冬腊月没有烧的了,就哆嗦着到断了流的故黄河道割筷子粗细没人要的苇子及其他的野草棵子。每天的三个饭点儿,家家锅屋顶上都冒出浓浓淡淡的炊烟。炊烟下,是家家锅屋里飞出来的风箱声。有道是风箱基本上只能用五六年,但庄户人过日子大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只要风嘴还能出风,能用还是凑合着用。于是满庄子新的、旧的、半新不旧的风箱有的“嗵嗵叭叭”,有的“当当啷啷”,有的“叮叮咚咚”,虽然总的都是“呱嗒呱嗒”,但由于音韵不同,节奏快慢有别,初听十分嘈杂,仔细一品,倒也不乏音乐之悦耳。
天气干晴的时候还好,柴禾干得脆硬,遇火就着,借着风箱,火会更旺;遇到阴雨天,柴禾潮了、湿了,熰得狼烟四起,不借助风箱咋也冒不出火苗。冒不出火苗,就烧不开水,烧不开水,生食就不能变成熟食,大家毕竟早就脱离茹毛饮血的年代了。嫁到黄河滩的新媳妇,常常被烧锅做饭弄得一天三次鼻涕一把泪两行,咳嗽连声。风箱、风箱,还有比风箱在过日子时更重要的吗?儿子分家了,老爹老娘除了锅碗瓢盆给买一套外,还要外加一个千挑万选的风箱。
老玉臣是个耿直人,牛性子,睡了十多天后下了床,又摸起旱烟袋。在院子里的石磨上老雕般蹲着,脚下的烟灰堆成小山,直抽得嘴发苦,喉咙直干哕。然后啥话也不说,摸起斧头、锯子、刨子、凿。往天做活没有人逼,做出来的风箱能拉出风来就行,现在有了标准,标准就是能吹飞二十个铜钱。他就是按吹飞二十个铜钱这个标准下的工夫。“我就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
以前老玉臣的风箱在柳木店来说就算不错的了。这次他花了六天五夜做了两个风箱——这两个风箱是他用从没有过的细致工夫用心做成的。风箱做好了,他让老伴拿来二十个铜钱放在风口处,用力一拉一推,来回三下,一个风箱只吹飞十七个,另一个吹跑了十八个。
老玉臣的眉头锁起来了,他又摸出旱烟袋。不过这次他并没有抽,只是把烟锅插进荷包挖了半天却没拿出来。他呆瞌瞌地愣了一会儿,又把烟荷包连同烟袋插进腰窝里,慢慢地转身进了屋。
汤烧好了,老伴喊了他多次,他都蒙着头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中,风箱、芈集、马黑头、铜钱,铜钱、马黑头、芈集、风箱,走马灯般在脑子里乱转,一圈又一圈。头都转大了。鸡叫了两遍,他起了床,吸了两袋烟,拿出斧头“嘁哩喀喳”把新做的风箱大卸八块。老伴被他吵醒了,生气地嘟囔他:“半夜三更的又犯啥病!”他回了一句:“你知道个啥!卖孩子买笼屉——蒸(争)的就是这口气。”
老玉臣就着微弱的灯光,他眯着眼一块一块地找毛病。最后,他觉着是风箱的毛头不太行,鸡毛不够松软,拉出来的风不集中,顶力小。风箱的孬好全在毛头上。
他转身走到了院子里,把挡鸡窝门防黄鼠狼子的几块砖搬开,伸手把那只“咯咯”叫的芦花老母鸡掏了出来。他一刀劙了鸡脖子,芦花鸡在院子里翻滚着身子打几个“扑拉”就死了。
老玉臣这一夜又是在床上翻烙馍,又是拆风箱,把老伴折腾得一夜也没睡好觉。她起来一看,老玉臣把一只她最喜欢的正在嬎蛋的芦花老母鸡杀了,直心疼:“赶个芈集集把你赶中邪了?黑灯瞎火的你杀啥的鸡?看看你一天到晚地,临老临老还犯啥病?”老玉臣一心只在风箱上,看也不看她一眼:“你懂个啥!”温顺的老伴嘟嘟囔囔的去烧水煺鸡毛。
老玉臣用细经子、芦花鸡毛精心编挤毛头。再试试风,来回一拉一推,二十个铜钱蝶飞蜂舞,如同天女散花。连试了几次,结果都是一样的。老玉臣这才“呵呵”一笑长出一口气,两手“啪啪”地直拍风箱板子。老伴在一旁长出一口气。这一二十天来,老头子茶饭不思地愁风箱,她也寝食不安地愁老头子,怕这个被风箱折磨得五迷三道的老东西有个啥好歹。
老伴把芦花鸡炖好,叫来儿子、媳妇、孙子来吃鸡肉,老玉臣也喝了四两老白干,脸红红的,豪气也上来了。
又逢芈集集,老玉臣领着儿子背着风箱去赶集。
站在上次来时落脚的丁字路口的老槐树下,老玉臣的心情不错,腰板挺得直直的,含着烟管看着不远处围着的一群人。人群里一个小伙子敲着锣,嘴皮子挺溜地:“瞧一瞧、看一看啦,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今日来到贵集宝地,承老少爷们抬举。我们是初学乍练,有经师不到、学艺不精的地方请诸位多包涵,假如各位看我们练得还像那么回事儿,请您老高抬贵手,赏我们哥俩儿两个吃饭钱、住店钱。要是哪位老哥出门一时忘了带钱,白瞧白看我们也不生气。只求您脚下留德,站脚助威,我们也感恩不尽。只是有一样,千万别在我们练完了拔脚就往外挤,您不给钱不要紧,别把想给钱的也挤出去了。好口来,光说不练假把式,学练不说傻把式。走起来……”锣槌一摆,手里的锣“嘡嘡嘡”地响了起来。
老玉臣一看就知道这是走江湖打把式卖艺的。
敲锣小伙子旁边的那人三十来岁,身着紧身的胸前排着一溜疙瘩扣的黑色小褂,下身穿黑色的兜裆滚裤,窄窄的一副黑带子绑着小腿,腰间系一条巴掌宽的猩红战带。这个人黄眉大眼,向四方拱手时两眼眯着,好像啥都不看;待睁开时,那真是眼似明灯,精光四射。他抱拳作了个罗圈揖,短短四个字:“练得不好!”就来到场子当中,双腿叉开,沉肩坠肘,含胸拔臂,左一个揽雀尾,右一个揽雀尾,上边一个高探马,下边一个海底针,连着几个搂膝拗步,又几个野马分鬃。进如猿猴窜枝,退若龙蛇疾走,起如鹰隼飞天,落若猛虎扑地。斜飞式如蛟龙出海,倒撵猴似珍珠卷帘,他形如搏兔之鹄,神似捕鼠之猫,慢起来如春蚕吐丝,快起来像雷击电闪。行气时如九曲之珠,无微不至,运动时像百炼成钢,无坚不摧。四周圈的人有时听到他身边风声大作,有时感到脚下地动山摇……等到练完收起式来,看他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这时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片鼓掌叫好声。刚才敲锣的小伙子把锣翻过来,沿着圈边儿走,便有多的少的铜钱的声音脆生生地落在锣里,小伙子点头致谢。
这时候,刚才还抱着膀围观的几个短打汉子走上前,要收卖艺人地皮捐税。老玉臣叹了口气。
喝完粥棚第一碗粥,吃了包子铺第一锅煎包的马黑头正在集上遛达,听手下人说上个月那个被打跑的老木匠又背着风箱来赶集了。他就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点头,带着几个短打扮的汉子一晃三摇地走向丁字路口。
穷乡僻壤,赶闲集不买不卖的人多。这些人本来闲着无聊赶集就是为了看看热闹的,看打拳卖艺的,看嗤大花(嗤大花:玩魔术的。)玩把戏的。实真没有猴跳了,就听听说书人说《三侠五义》《施公案》。这时一听集主要跟一个卖风箱的老木匠过不去,便蜂拥而来,连刚才看打把式的人也都转移了目标。围着卖艺汉子要地皮捐的几个人看集主来了,也跟了过来。卖艺汉子愣了,向别人打听一下后,两个人也收拾收拾挤进了人堆里。
老玉臣的那片立足之地,顷刻间就被围得针插不进。
马黑头右手“咯喽咯喽”转着两个核桃,晃着膀子走了过来。老玉臣气定神闲地抽着烟管,看也不看他,等他说话。马黑头瞅瞅老玉臣,又瞅瞅风箱,开了腔:“老木匠,早几天我砸了你的三个风箱,那是你的风箱实在是太孬了,吹不动二十个铜钱。今儿个你又背三个风箱来,我的价码也涨了,要吹飞三十个铜钱!不过,我也不想难为你,只要你现在老老实实离开我这块地方,以后别再让我在芈集街上看见你,我绝不动你的风箱一指头。”
老玉臣淡淡一笑:“集主既然开出价码来了,我就得试试。只是作为堂堂的集主,这事做得可有点儿不太讲究了,你不该添十个铜钱。既然话说出来了也不能让你收回去,这块地儿你说了算。今儿个我要是不能吹飞三十个铜钱,不要你动手,我自己砸。还有,就是从今往后别说我,就是我的儿子、孙子也永不踏进芈集半步!”
“好,是个正派的手艺人!”马黑头卷了卷袖子说,“老哥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含糊。老哥这回要是三十个铜钱全吹飞了,上次砸的三个风箱我照样付钱,分文不少。要是吹不走,老哥,咱还照上回的规矩办。来人!拿三十个铜钱来!我要领教一下这师傅的能耐!”
老槐树下被人围得一丝风也透不进来,个个伸着脖子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
三十枚铜钱摞到风嘴前,比风嘴还高。看闲卖呆的人无不咋舌,替老玉臣捏把汗。但见老玉臣把烟袋掖进腰里,慢慢蹲下来,右手压住风箱前盖板,左手抓住把柄,慢慢地把拉杆拉回,然后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后“嘿”的一声用力一推。只听见“嗖——!”的一声响,三十个铜钱泼水般斜刺着飞了出去,上边的几个铜钱打着滚儿卷到马黑头的胖脸上,底层的几个从他的裤裆下钻到身后,地面上的浮土被吹得卷成一片黄雾,呛得靠近的人直咳嗽。
黄雾散了,地面出现一道扫帚形的白痕。
这情景,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个个瞠目结舌。场面先是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随后便是齐声地鼓掌叫好,把马黑头的耳朵都要震聋了。
老玉臣冷着脸不说话,让儿子拾拾捡捡铜板,又用另外两个风箱各吹一次,次次获得满堂彩。这一下新鲜了,旁边有人说话了:“咦唏!这风箱可不能买!”身边的人一愣,说:“咋的?那么好的风箱你不买你还想买啥样的?”那人说:“不是不好,要是烧锅时一用劲儿把锅吹翻了那咋做饭了?”一句话把周围的人引得哈哈大笑。
马黑头定了定神,看看地上的三道白痕,笑了,笑得有些干:“你老哥手艺真行,兄弟佩服!好!上次砸的那三个风箱钱我原价照付,只是按规矩你老哥上次的地皮钱分文不能少。往后,我这芈集集上就给你块地方,回头我让人给你搭个棚子。捐税嘛分文不收,只图你这高手为我芈集集增光添彩。”
老玉臣闷着头啥也没说,让儿子收拾收拾风箱,绳子一捆往肩上一搭,转身就往外走。
马黑头快步上前,伸手拦住,说:“老哥,你这是弄啥?”
老玉臣眨眨眼,淡淡一笑说:“不弄啥!你前有车,我后有辙。你吐口唾沫不算个钉,我说的话也让大风刮跑了。早先你说二十个铜钱,今儿个你让我吹三十个。我说今儿个我要是不能吹飞三十个铜钱,别说我,就是我的儿子、孙子也永不踏进芈集半步!三十个铜钱吹飞了,按理说,我进出芈集应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但是你虽在江湖上行走却不讲信义,我这个会点小手艺的庄稼老冤陪不起,也只好爽约,决不再进芈集集!不过,集主,话又说回来,我还真得感谢你!要不是你逼着我,这样的风箱我还真做不出来!这我说的可是实话。”
老玉臣不亢不卑硬邦邦的几句话,把马黑头的脸憋成了紫茄子。挤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卖艺汉子带头暴喝了一声:“好!说得好!”
马黑头转脸把卖艺汉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卖艺汉子也侧着脸抱着膀冷眼相对。马黑头手下的几个人攥紧了皮锤看着他的脸,单等他一句话。马黑头的脸由青慢慢复原,轻轻地摇摇头。他在道上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一看那卖艺汉子身架精神,就知道打也没有好打,混战起来,看热闹的人也说不定有拉偏架打太平拳的!
老玉臣脸也不转,看也不看,拱手朝四周做了个罗圈揖,和儿子背着三个风箱扬长北去。卖艺汉子两个人手里拿着、肩上背着家伙跟在后面,直到上了高陡,才同老玉臣父子道别,上别的地方找饭去了。
……
老玉臣在芈集集和马黑头这一闹、一走,他和他的风箱立马被当天赶集的人带到了黄河滩的角角落落。
从那以后,十里八庄,三五十里内外,都找亲戚托熟人钻窟窿打洞找老玉臣买风箱。老玉臣做事认真,传子传孙也传得认真,风箱个个做得灵巧风足,结实耐用。买主上门,不管是托熟人来的,还是生面孔,老玉臣一律吹三十个铜钱,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几十年声誉不倒。
到瑞山时做风箱已是第三代了,家里的老物件不多了,唯独半罐子铜钱摆放在堂屋条几上。对上门的主顾,仍是啥也不说,到院子里三十枚铜钱一吹试货。
时间一长,柳家的风箱就不叫风箱了,而是叫“三十枚铜钱一口吹”,又称“一口吹”。